第九章 如是
第九章 如是 (第2/2页)巨船载着琴音与那抹熟悉的身影渐渐驶远,琵琶声越来越淡,最终融入浩渺的夜色与粼粼波光中,却依旧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姬炎心湖的波澜,又留下无尽的怅惘。
姬炎静静地立在岸边,夜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心中翻涌着震惊、欣喜与疑惑。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才从唇间溢出,轻得像一片凋零的柳叶,无声飘落进寂静的夜色里。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栎阳城,从来都是江湖与市井的熔炉。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的吆喝与江湖客的低语交织,青楼的笙箫与赌坊的喧嚣此起彼伏,三教九流在此盘根错节,鱼龙混杂得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这座城就像一头盘踞的巨兽,张开无形的巨口,将怀揣各异心思的人一一卷入其中。可偏偏是这份光怪陆离的混沌,恰似一层浓稠的烟霭,为姬炎筑起了天然的庇护所。在这满眼皆是“异乡客”的地方,他反倒成了最不显眼的寻常。
犹记半月前初抵此处时,他刚从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中挣脱,浑身伤痕如同被狂风撕裂的残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刺骨的疼痛。然,时光如同一位手法轻柔的医者,悄悄舔舐着他的伤口,待如今,身上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这夜,暮色像一匹厚重的玄色绸缎,从天际缓缓垂落。一轮明月挣脱云层的束缚,悬在墨蓝色的夜空上,清辉如练,洒在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晚风带着河边的水汽徐徐吹来,卷起街角的几片落叶。姬炎踏着月光,脚步轻得像一片飘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临河的酒肆。一盏盏被岁月浸润的旧灯笼,映着墙上褪色的诗词字画;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混杂着隔壁桌传来的浅酌低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但这份闲适,却熨不平姬炎心头的波澜。他避开热闹的大堂,独自走到临河的角落坐下,对着店小二轻声道:“温壶好酒,不用配菜。”酒壶上桌时带着阵阵温热,他倒出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出他眼底深藏的惆怅。这是他在栎阳城的最后一晚了,明日,他便要如离弦之箭般奔赴那日月洞天。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烈酒入喉,却没带来丝毫暖意,反倒让心中的沉郁更甚。
姬炎又饮下一杯,目光望向窗外。河面倒映着月光,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可这温柔的夜景,却勾不起他半分赏玩的兴致。他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指腹触到粗糙的瓷纹,心中暗叹: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酒过三巡,壶中琼浆已去大半。姬炎执杯斜倚,目光落在那轮如盘皓月上。银辉倾泻,恍惚间竟与当年在离歌城中所见的月色重叠。正自神思飘远,忽觉一股清浅的香风拂面而来,不是脂粉的俗艳,倒似深谷幽兰,沁人心脾。
姬炎心头微动,抬眼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如暗夜中悄然绽放的紫莲,步步生姿地向他走来。女子身披一件紧身的紫绒斗篷,斗篷边缘绣着细密的银线暗纹,行走间如流紫含光的云朵,将她周身裹得严严实实,偏又在移步转身的弧度里,泄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优雅。最妙的是她面上蒙着的那层紫纱,薄如蝉翼,朦胧了眉眼轮廓,却独独将一双眸子衬得愈发清亮。那双眼,似浸在寒泉里的星子,流转间既有女子的温婉,又藏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慧黠。
女子在对面椅上轻轻落座,玉指纤长,慢捻斗篷系带解下时,姬炎才看清她的全貌。一身月白绫罗长裙衬得身姿窈窕,腰束同色锦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腰,静坐时如临水照花,动时裙摆微扬,又似春风拂过的嫩柳,每一处姿态都透着恰到好处的柔美,却无半分矫揉造作。
“公子,多年不见,雨沫特来归还纸伞。”女子微微欠身,声音轻缓柔和,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清泉,叮咚悦耳,又似春日里拂过花丛的暖风,带着三分暖意七分温柔,轻轻落在姬炎耳中,竟让他紧绷多日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潇姑娘怎会知在下在此?”姬炎心头猛地一震,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与指节相触,泛起一丝青白。他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已翻起惊涛。自易容潜入栎阳城,他刻意敛去了周身气息,所用容貌亦是寻常江湖客的模样,寻常人绝难识破,潇雨沫怎会一眼认出?更遑论精准寻到此?无数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呵呵。”潇雨沫被姬炎这副惊而不慌的模样逗笑,笑声如檐下风铃,清脆中带着几分娇憨,“雨沫的母亲乃是青丘狐族,对天地灵气的感知本就异于常人。当年公子在离歌城中相赠纸伞时,伞骨上便沾了公子独有的灵气。那气息似雪后松林的清冽,又混着几分书卷的淡雅。”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眼底漾着真诚的笑意,“随着年岁渐长,雨沫的感知也越发敏锐。公子踏入栎阳城那日,这缕熟悉的气息便飘入了我心,只是那时城中人多气杂,未能完全确认。直到三日前在渭河,再次感知到公子气息,方才寻来。”
姬炎听着潇雨沫娓娓道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他望着潇雨沫清澈的眼眸,想起当年递出纸伞的情景,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于是,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笑着说道:“原来如此。那把伞本就是在下赠予姑娘的,既是赠物,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雨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潇雨沫轻轻颔首,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他略带倦容的脸上,语气里满是关切,“只是不知,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她的眉头微蹙,眼底浮起一层淡淡的担忧。
姬炎闻言,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望着潇雨沫真诚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矛盾:既想倾诉积压的心事,又怕这潭浑水牵连了无辜的她。原本因故人重逢而起的愉悦,瞬间被沉重的使命感压得黯淡下来,语气也添了几分伤感与无奈:“走一步,算一步吧。”他的眼神里面藏着太多不能言说的秘密,像压在心头的巨石,让他连笑都觉得沉重。他太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绝不能因私人情谊将潇雨沫拖入险境。
潇雨沫见姬炎欲言又止,心中已然明了大半,她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这城中的秦家,便是当年参与屠戮离歌城的祸首吧?不知公子有何打算?”说这话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其实,她早已知晓离歌城的祸事。
“来日必定清算!”姬炎猛地抬眼,目光如淬火的利刃般坚定,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潇雨沫见状,端起酒杯,郑重地向姬炎举杯:“雨沫敬公子一杯,望公子心想事成,诸事顺意!”她的语气真挚,眼神里满是鼓励,像暗夜里的一点星光,给姬炎沉重的心头添了几分暖意。
姬炎微微颔首,举杯回敬,指尖与她的杯沿轻轻相触。他望着眼前这位举止优雅、眼神澄澈却又深藏不露的女子,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疑惑:“潇姑娘已有这般修为,为何不离开这栎阳城?”
潇雨沫闻言,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轻轻转动着酒杯,思绪飘回了那些黑暗的日子,“当年被秦家人掳来栎阳,每日都活在恐惧之中,仿佛跌进了无底的深渊,看不见半分光亮。直到他们将我当做奴隶售卖,我以为自己今生再无希望,却不料遇到了一位贵人。那位前辈名唤子木,是一位隐世高人。”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对往事的追忆,“子前辈见我可怜,又察觉我身上的狐族血脉,便买下了我。他从未将我当丫鬟使唤,反倒悉心教导我读书习礼,传我修行之法。”说到这里,她的眼底满是幸福与满足。
“如此便好。”姬炎心中的疑虑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欣慰。他再次举杯,语气真诚:“在下愿潇姑娘此生岁岁平安,平平安安!”
这一夜,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放慢了它匆匆的脚步。烛火摇曳,似是夜的精灵在翩翩起舞,那温暖而昏黄的光晕,将周围的一切都渲染得如梦如幻。姬炎与潇雨沫相对而坐,面前的酒壶添了又空,空了又添,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荡漾,似是他们心中泛起的层层涟漪。
他们的言语如潺潺溪流,自然而流畅,又似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璀璨而迷人。每一个话题,都像是开启了一扇通往彼此内心世界的门,让他们在这喧嚣乱世中寻得了一片宁静的港湾。他们谈往昔,他们也聊今朝。那契合的程度,仿佛是两颗久别重逢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了彼此的轨迹,好似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直至东方那沉寂的夜幕渐渐泛起鱼肚白,宛如一幅巨大的画卷被一支神奇的画笔轻轻点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如同破晓的利剑,冲破层层云层的束缚,带着无尽的希望与温暖,洒在两人身上。那光芒宛如给他们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纱,让他们在这晨光中显得格外圣洁而美好。
姬炎缓缓起身,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为他静止。他微微欠身,向潇雨沫辞行,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如同夜风中传来的悠扬笛声,在潇雨沫的心中久久回荡。“雨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舍,却又透着一种坚定,他有着自己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说罢,姬炎转身迈步,身影渐渐消失在那一片绚烂的晨光里。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在风中独自飘荡,让潇雨沫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这惆怅,像清晨的薄雾般萦绕不散,又似一缕轻柔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头。
潇雨沫静静地站着,目送着姬炎离去。她的眼神中满是不舍,那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感。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寒意。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带着她最真挚的愿望:“姬哥哥,愿你我各自安好,定有重逢时。”她的声音轻柔,似在向命运许下一个永恒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