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声的证
第44章 无声的证 (第2/2页)省城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喉中心所在的楼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药水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刺鼻。走廊宽敞明亮,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或坐或站,家属们低声交谈,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走过,轮子碾过地面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轱辘声。
林星坐在走廊靠墙的蓝色塑料排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灰色棉质休闲装,是阿汐特意为今天买的,布料柔软,却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像套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壳。阿汐抱着裹在浅蓝色小包被里的小景曦,坐在他旁边。小家伙似乎被医院陌生的环境和气味弄得有些不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小嘴微微瘪着,发出细小的哼唧声。
阿汐轻轻摇晃着臂弯,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试图安抚儿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今天也穿得很素净,一条米白色的亚麻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并未安眠。
林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和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用力地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心头的窒闷和……心虚。
他西装裤的侧袋里,那个小小的、硬硬的暗红色轮廓,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大腿外侧,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无形的热量和沉重的压力。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撞击着它。那是他昨夜盗取的“赃物”,是他孤注一掷的“罪证”,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系他与阿汐之间那根脆弱丝线的“锚”。
“林星?林星在吗?”护士站的扩音器里传来清晰的女声。
林星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阿汐也立刻抱着孩子跟着站起。
“在!”林星嘶哑地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和难听。他感到周围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脸上瞬间有些发烫。
“过来吧,陈教授在诊室等你,术前再确认一下。”护士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没什么情绪。
林星点点头,迈步向前。脚步有些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上。阿汐抱着景曦紧跟在他身侧。他能感觉到阿汐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带着无声的关切和询问。
他不敢回视。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可越是刻意,那深藏在西装裤口袋里的硬物就越是彰显着它的存在感,硌着他的腿,也硌着他的心。
诊室的门虚掩着。林星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请进。”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林星推开门。诊室里窗明几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份厚厚的病历。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门口。
“陈教授。”林星嘶哑地开口,声音艰涩。
“林先生,林太太,请坐。”陈教授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目光在阿汐怀中的小景曦身上停留了一下,带着长辈般的慈和,“小家伙也带来了?”
“嗯,家里……没人照看。”阿汐低声解释,抱着孩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小心坐下。林星也僵硬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陈教授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拿起桌上的病历,翻到其中一页,神色变得专注而专业:“林先生,术前需要跟你最后确认几个关键点。你的声带损伤情况,我们之前通过喉镜和影像检查已经非常清楚了。陈旧性断裂,瘢痕增生明显,这是导致你发音困难、嘶哑的主要原因。我们这次手术的方案,主要是通过喉显微技术,尽可能精细地松解瘢痕粘连,重塑声带的边缘形态……”
陈教授的声音平稳清晰,用词专业却不晦涩。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在病历上标注着。林星努力集中精神听着,那些“瘢痕”、“松解”、“重塑”的字眼却像冰冷的符号,在他脑中盘旋,无法真正落下。
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落在自己西装裤的侧袋上。那个小红本的存在感太强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的棱角。阿汐就坐在他旁边,她的帆布挎包放在她脚边的地上。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米白色的包。
她……发现了吗?
昨夜他拿走结婚证后,阿汐似乎哭累了,后来呼吸渐渐平稳。早上醒来,她一切如常,收拾东西,哄孩子,只是沉默了许多,眼神也有些飘忽。她没有去翻看她的包。直到出门前,她似乎习惯性地想去拉那个挎包的拉链,大概是检查东西是否带齐。林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拉链头的瞬间,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弯下了腰,成功地将阿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阿星哥!怎么了?是不是太紧张了?”阿汐立刻放下包,担忧地拍着他的背。
他摆摆手,嘶哑地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喉咙,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阿汐果然没有再碰那个包,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现在,它还在那里。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阿汐显然还没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林星心底涌上一股卑劣的庆幸,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慌淹没。纸包不住火,她总会发现的。那时……他又该如何解释?
“……手术本身的风险,我们之前也详细沟通过。最大的风险点在于术中对喉返神经的保护,虽然我们采用显微技术会最大程度降低损伤概率,但任何手术都存在不确定性。术后声音恢复的程度,也取决于瘢痕组织的顽固性、神经功能的代偿以及你自身的康复锻炼情况。最理想的状态,是能恢复到接近正常的清晰发音,但音色、音域可能无法完全回到受伤前的水平。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陈教授合上病历,目光平和而坦诚地看向林星,“林先生,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林星猛地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没……没有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好。”陈教授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推到林星面前,“那么,请在这里,还有这里,签上你的名字。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仔细看一下条款,主要是风险告知部分。”
两份文件,白色的纸张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林星的目光扫过那些冷冰冰的术语:“术中出血”、“神经损伤”、“声音恢复不理想”、“术后感染”……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拿起笔。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陈教授指出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林星”两个字,笔迹比平时更加滞涩,带着一种沉坠的力道。
签完字,他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阿汐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自己裙摆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在紧张。为了他?还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了断”?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海。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阿汐放在腿上的那只手!
动作突兀而用力。
阿汐猝不及防,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惊愕地抬起头看向他。她的手指冰凉,在他的掌心微微颤抖着。
林星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是……只是看到她紧张捻着裙摆的动作,那潜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小动作,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他强装的镇定。
四目相对。
阿汐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有未来得及掩饰的恐慌,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像是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在最后一刻,徒劳地抓住唯一的依靠。
阿汐的眼底瞬间漫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那水汽迅速凝结,化作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滑落。她紧紧地反握住林星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
诊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阿汐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和她怀中景曦因为母亲情绪波动而发出不安的哼哼声。陈教授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和那汹涌的泪水上停顿片刻,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林星的手被阿汐攥得生疼,那滚烫的泪水更是像熔岩一样,一滴一滴砸在他冰冷的心湖上,激起灼痛的白烟。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不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碎,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读不懂她眼泪里复杂的含义。他只知道,这眼泪是因为他。因为他即将进行的手术?还是因为……他此刻抓住她的动作,让她想起了他们之间即将被斩断的联系?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喉咙深处那熟悉的滞涩感骤然加剧,像被粗糙的砂纸死死堵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败风箱般的嘶哑气音。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汇成细流,顺着鬓角滑落。
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脸,看着她紧咬的下唇,看着她眼底那浓重的悲伤,一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发不出声音。
他无法用这破碎的喉咙问她为什么哭。
他甚至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一句“别怕”。
他只能更紧地、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世界、与她的唯一纽带。指尖深深陷入她微凉的手背皮肤,留下清晰的印痕。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慌、哀求、痛苦、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执拗。所有的情绪都浓烈到极致,却都被困在这具无法发声的躯壳里,只能通过交握的双手和那双赤红的眼睛,无声地、绝望地传递。
阿汐,别哭。
他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疼痛。
求你了,别哭。
别……不要我。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喉间沉闷的、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可悲。
阿汐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额上滚落的冷汗和眼中那浓烈到令人心悸的绝望,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用力地摇头,拼命地想止住哭泣,却只是徒劳。她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去擦拭他额角的汗,指尖却在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如同被烫到般蜷缩了回来。
“没……没事的,阿星哥……”她终于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别怕……会……会好的……”
陈教授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林星痛苦扭曲的脸上,声音沉稳而带着抚慰的力量:“林先生,紧张是正常的。但请相信我们的专业。你的声带基础条件,比很多类似损伤的患者要好。放松下来,对手术反而更有利。”他又看向泪流满面的阿汐,“林太太,也请宽心。家属的情绪稳定,对患者也是莫大的支持。”
林星像是没有听见陈教授的话,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阿汐身上,系在她汹涌的眼泪和那句破碎的“别怕”上。他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如同攥着救命的浮木,赤红的眼睛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泪水迷蒙的眼底,寻找到一丝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微光,或者……一个最终的判决。
阿汐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努力想要安抚他的笑容。她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清晰地说:“嗯!阿星哥,陈教授说得对!别怕!我……我和景曦……都在外面等你!我们等你……好好的出来!”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刺破了林星心中绝望的阴霾。
“我们等你……好好的出来!”
不是“等你出来就结束”,是“等你……好好的出来”!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林星强撑的堤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呜咽般的嘶鸣,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冷汗,狼狈地滚落。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攥着阿汐的手,终于稍稍松了一丝力道,却依旧不肯放开。他看着她努力微笑的、泪痕交错的脸,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绝望和恐慌缓缓沉淀,被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液体取代——是无声的誓言,是破釜沉舟后的尘埃落定。
他明白了。
无论手术结果如何。
无论声音能否恢复。
无论过去是否会被揭开。
他都不会放手了。
那个小红本,被他死死地按在西装裤口袋里,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那是他的罪证,也是他的护身符。
打死……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