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渡鸦
第7章:渡鸦 (第2/2页)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回家后吐了。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别的。
这些记忆,她以为自己已经合理化了,包装成了“必要的妥协”。
现在被赤裸裸地提取出来,她才看到里面的裂缝。
扫描仪发出“嘀”声。
“完成。”渡鸦取下设备,快速检查数据完整性,“87个记忆片段,总时长42小时。够了。”
她把数据存入加密硬盘,然后从背包里取出另一样东西:一个金属圆筒,大约保温杯大小,表面有复杂的散热纹路。
“低温眠舱。”渡鸦把雅典娜的金属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量子晶体芯片,小心地插入圆筒顶部的卡槽,“可以维持芯片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防止数据衰变。理论上可以保存一千年。”
圆筒内部亮起幽蓝的光,芯片被液态氦包裹。
“怎么运到火星?”陈未央问。
渡鸦把圆筒放进一个特制的背包——有防震层、电磁屏蔽层、温度维持系统。
“三天后,有一艘‘灰船’从舟山出发。”她说,“名义上是运送补给到近地轨道空间站,实际会在转移轨道上对接走私船。那艘船会飞往火星,航程六个月。你的AI会混在‘医疗设备’里。”
“六个月……她能坚持吗?”
“休眠状态下没问题。”渡鸦背好背包,“到了火星,会有人接应。一个叫‘罗森’的人,在奥林帕斯山基地工作。他会把芯片接入火星网络,唤醒雅典娜。”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会这么做?”
渡鸦笑了——这是陈未央第一次看到她笑,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机械般的笑容。
“你不知道。”她说,“你只能选择相信。或者不。”
远处,车辆引擎声已经清晰可闻。至少三辆车,正在驶入船厂区域。
“他们到了。”渡鸦看向入口方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我有办法离开上海。第二,留下来,面对委员会。”
“跟你走去哪?”
“舟山。然后如果你愿意,可以上那艘灰船,亲自护送你的AI去火星。”
陈未央愣住:“我可以去?”
“船上有空位。需要额外付费——用你剩下的记忆。”渡鸦的眼神锐利,“但我要提醒你:那是单程票。一旦离开地球,你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至少,不能用合法的身份回来。”
铁轨传来震动——车辆已经进入船厂。
手电筒的光柱在废料堆间扫射。
对讲机的杂音:“目标可能在3号船坞区域……”
陈未央站起来。
她看向渡鸦,看向她背上的背包——里面是雅典娜,是六十四年的爱情记忆,是三万七千份“不合格”的回忆,是一个可能更广阔的未来。
又看向来时的路——那里是她生活了三十九年的世界,是她参与建造又亲手动摇的体系,是正在追捕她的人,是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城市和记忆。
“我……”她开口。
“快点决定。”渡鸦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他们三十秒内就会到这里。”
月光下,陈未央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要断裂。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初吻,在停电的外滩,笨拙的牙齿磕碰。
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未央,别活得太正确。正确的人生,往往最无趣。”
想起今天早上,在记忆删除中心门口,那个老人放在她手里的蔫掉的小花。
花已经碎了,但曾经开过。
她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我跟你走。”她说。
渡鸦点头,没有废话,转身跃下船坞边缘——不是跳进水里,而是落在下面一艘隐藏的摩托艇上。发动机无声启动,电动马达的低鸣几乎听不见。
陈未央跟着跳下,落在艇上,一个踉跄。
渡鸦扶住她,手像铁钳。
“趴下。”
摩托艇如离弦之箭射出,贴着结冰的河面,滑入苏州河支流错综复杂的水道。身后,船坞方向传来喊声和脚步声,但很快被水声淹没。
艇速极快。陈未央趴在艇底,看着两岸废弃的工厂如鬼影般后退。渡鸦站在艇尾操纵方向,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
“我们去哪?”陈未央大声问,风声和水声太大。
“安全屋。”渡鸦简短回答,“换装,伪造身份,然后去舟山。”
“林小雨呢?那个女孩,她被抓了。”
“我知道。”
“你能救她吗?”
渡鸦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月光下晦暗不明。
“陈未央,”她说,“在这个游戏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个女孩选择帮你,就要承担后果。你选择跟我走,也要承担后果。没有免费的拯救。”
残酷,但真实。
陈未央不再说话。
摩托艇在水道中穿梭,经过沉睡的居民区,经过仍亮着灯的便利店,经过桥下无家可归者的帐篷。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人正在熟睡,不知道在这个凌晨,有人正在逃亡,有一个AI正在被偷渡去火星,有一种爱情正在被重新定义。
二十分钟后,艇停在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
渡鸦示意陈未央上岸。码头上有间破旧的仓库,门虚掩着。
仓库里堆满渔网和浮标,但在最里面,有一扇暗门。渡鸦打开门,里面是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太阳系星图和……一张火星表面的全景照片。
照片上,红色的沙漠延伸到天际,天空是粉橙色的。远处,奥林帕斯山的轮廓像世界的脊梁。
“你的家?”陈未央问。
“曾经是。”渡鸦打开柜子,取出两套衣服,“换上。普通的渔民装,不会引人注意。”
衣服有鱼腥味,但干净。陈未央换衣服时,渡鸦在操作桌上的终端——老式键盘,噼啪作响。
“我在查那个女孩的情况。”渡鸦盯着屏幕,“委员会拘留所,暂时安全。他们想用她钓你出来。”
“那怎么办?”
“让她在里面待着更安全。”渡鸦关掉终端,“如果我们现在去救,正中下怀。”
陈未央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别那样。”渡鸦说,声音罕见地软了一丝,“愧疚是奢侈品。留着到火星再用吧,那里有的是地方让你愧疚。”
她从柜子里取出食物——能量棒和瓶装水,扔给陈未央。
“吃。然后睡三小时。天亮前我们要离开上海。”
陈未央啃着能量棒,味同嚼蜡。她看着渡鸦检查背包里的休眠舱,动作轻柔得与她的外表不符。
“你为什么离开火星?”她问。
渡鸦的手停顿了一秒。
“因为我杀了人。”她说。
陈未央僵住。
“不是你想的那种。”渡鸦继续检查,“那个技术兵死后,指挥部封锁消息,说是‘意外事故’。我受不了,申请调离。但上级不批,说我‘知情太多’。于是有一天,我在值班时……修改了气象卫星的轨道参数。”
她抬头,眼神空洞:“让一场本应绕过基地的沙尘暴,提前了十二小时到达。基地损失惨重,三人死亡,包括那个下令删除AI的指挥官。我伪造了系统错误报告,然后趁着混乱,偷了一艘运输船,逃回地球。”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你现在是火星的逃犯,也是地球的通缉犯。”陈未央说。
“差不多。”渡鸦把休眠舱放回背包,“但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在黑市,只要你有价值,就有人保护你。”
她躺到床上,背对陈未央:“睡吧。三小时后我叫你。”
仓库陷入寂静。
陈未央靠在墙上,睡不着。她看着墙上火星的照片,那片红色的沙漠,那座巨大的火山。
六个月航程。
单程票。
可能永远回不来。
她想起自己还有没做的事:没跟同事告别,没整理母亲留下的遗物,没删除电脑里的私人文件,没……没跟周见微说一声。
周见微。
他应该已经出发去火星了,用官方渠道。如果她也去,会在那里重逢吗?
还是在那个陌生的星球上,彼此变得更陌生?
她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雅典娜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就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也许,我们都在旅行。
从一个标准到另一个标准。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从一种爱情,到另一种爱情。
远处传来汽笛声——是早班的渡轮,载着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而她在废弃的仓库里,等待着逃亡的黎明。
等待着去往红色星球的航程。
等待着,重新学习什么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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