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翠平的生活
第二十六章 翠平的生活 (第2/2页)下午,她又去了趟地里。男人们都在干活,看见她来,都直起腰打招呼。
“王主任,来视察了?”
“视察啥,来看看。”王翠平走到田埂上,“大家歇会儿,我跟大伙说个事儿。”
男人们放下锄头,围过来。
王翠平把编筐卖钱的事儿说了。
男人们反应跟妇女们不一样,一个个抽着烟,皱着眉头。
“编筐能卖几个钱?”
“费那劲干啥?不如多种点地。”
“就是,有那功夫,不如歇会儿。”
王翠平知道他们想什么。男人嘛,要面子,觉得干这些手工活,不如种地实在。
“我知道大家觉得,编筐不如种地。”她说,“可种地能挣多少钱?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剩下那点,够干啥?编筐不一样,不占时候,晚上点灯就能干。编好了,我帮大家卖,钱都是自己的。”
她顿了顿,看着大家:“再说了,咱们这地方,山多地少,光靠种地,吃不饱。得想别的法子。这不是丢人的事,是过日子的事。”
男人们还是不吭声。
这时,杨大山站出来了:“我听王主任的。我编。”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
“那……我也试试。”
“算我一个。”
陆陆续续的,有七八个人答应了。
王翠平松了口气:“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镇上买竹子,回来教大家怎么编。”
从地里回来,天已经擦黑了。王翠平抱孩子回家,路上碰见村里的老光棍刘老三。
刘老三五十多了,没娶媳妇,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破房子里。看见王翠平,他嘿嘿笑:“王主任,忙着呢?”
“嗯,刘叔吃了没?”
“吃了吃了。”刘老三凑过来,压低声音,“王主任,听说……你要带大家挣钱?”
“嗯,有这么个打算。”
“那……那我能不能也干?”刘老三搓着手,“我没啥手艺,就是……就是力气大。”
王翠平看着他。刘老三这人,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老实,肯干活。
“行。”她说,“明天你也来,我教你编筐。”
“哎!好!谢谢王主任!”刘老三高兴得直搓手。
回到家,王翠平先给孩子喂了饭,然后自己随便吃了点。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点上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屋子。
屋里很简单,一张炕,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了几张年画,都是前年过年时买的,颜色已经褪了。
她坐在炕上,拿起针线,接着绣白天没绣完的花样。针在布里穿来穿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屋里很静,只有这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绣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看着手里的布。花样是牡丹,富贵花开。在天津的时候,余则成最喜欢她绣牡丹,说绣得活,像真的。
她叹了口气,把布放下。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就是余则成给她的那个平安符。布包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她握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则成,她在心里说,今天我又做了点事。教姐妹们绣花,教男人们编筐。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我觉得,该做。让大家的日子好过点,总没错。
炕上的孩子动了动,哼唧了一声。王翠平赶紧躺下,把孩子搂进怀里。孩子在她怀里蹭了蹭,又睡了。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起了小时候娘哄她睡觉时哼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在黑暗里飘。
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下来了。顺着眼角,流进枕头里,悄没声儿的。
她想起在天津的时候,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余则成也会哼歌给她听。他哼的是军歌,调子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温柔。可她听着,就觉得踏实,觉得安心。
现在,她哼歌给孩子听。孩子睡得香,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
她低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
则成,她想,咱们的孩子,长大了。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笑了。你要是在,该多高兴。
可惜,你不在。
她搂紧孩子,闭上眼睛。窗外的虫鸣声渐渐小了,夜越来越深。
第二天一早,王翠平就去了镇上。
镇子离村子有十几里路,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她先去了供销社,问了绣品和竹筐的收购价格。供销社的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听说她是黑山林村的妇女主任,很热情。
“王主任,你们村要真能组织起来,我们这儿长期收。”主任说,“绣品按花样和针脚定价,竹筐按大小和工艺定价。只要东西好,不愁卖。”
王翠平心里有了底。她又去买了竹子、绣线、布料,还有一些日用品。东西多,她雇了辆牛车拉回去。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她把妇女们叫到家里,把布料和绣线分了。又把男人们叫来,把竹子分了。
“大家先拿回去试试。”她说,“有啥不懂的,来问我。绣好了,编好了,都拿到我这儿来,我统一拿去卖。”
人们高高兴兴地拿着东西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变了样。白天,女人们聚在一起绣花,互相学习,互相比较。晚上,男人们点着油灯编筐,嚓嚓的削竹声,在夜里传得很远。
王翠平忙得脚不沾地。这家绣得不好,她去教;那家编得歪了,她去指点。还要带孩子,做饭,收拾屋子。
累,真累。有时候晚上躺下,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可心里踏实。看着大家的日子慢慢有点起色,她觉得值。
这天下午,几个妇女在她家绣花,一边绣一边聊天。
“王主任,你这手艺真好,跟谁学的?”
“以前在老家学的。”
“你老家是哪的?”
“河北。”
“那么远啊。咋跑咱这穷地方来了?”
王翠平手顿了顿,笑了笑:“逃难来的。”
“哦……”女人们点点头,没再问。这年头,逃难的人多,不稀奇。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媳妇忽然问:“王主任,你男人……真是得肺痨走的?”
屋里静了一下。
王翠平点点头:“嗯。”
“可惜了。”那媳妇叹气,“你这么好的人,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
“没啥不容易的。”王翠平说,“现在新社会了,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就是!”另一个妇女接话,“王主任说得对。咱们女人,不能光靠男人。自己立起来,比啥都强。”
大家又聊开了。说说笑笑,屋里气氛很好。
这时,那个年轻媳妇又开口了,声音小小的:“王主任,我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啊。”
“啥事?你说。”
“你这么大的本事,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手还这么巧……你孩子的爹,肯定不是一般人吧?是不是……大官?”
屋里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看向王翠平。
王翠平手里的针停住了。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布,看了好几秒,才抬起头,笑了笑。
“啥大官不大官的。”她说,“就是个庄稼人。憨厚,老实,就是命短。”
她说得很平淡,但眼睛望着北边,眼神有点飘,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女人们互相看看,都没再问。
过了一会儿,有人岔开话题:“王主任,你看我这个花,绣得行不?”
王翠平凑过去看:“行,针脚再密点就更好了。”
屋里又热闹起来。
傍晚,女人们都走了。王翠平收拾好东西,给孩子喂了饭,自己也吃了。天黑了,她点上油灯,坐在炕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则成,她想,今天有人问起你了。我说你是个庄稼人,憨厚,老实,命短。
对不起,我撒谎了。你不是庄稼人,你是读书人,是做大事的人。你不憨厚,你精着呢。你也不命短,你……你还活着。
可我不能说。说了,你就危险了,我就危险了,孩子也危险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则成,她想,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等有一天,太平了,咱们一家三口,总能团圆。
她躺下,把孩子搂进怀里,轻轻哼起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