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贯满盈(11K字)
第1章 恶贯满盈(11K字) (第2/2页)但他没闲心理会这个。
拿到钱,槐序随手就丢给旁边的催债人,一言不发的离去。
偷人的狐狸锁上铁门,靠着门瘫坐在地上,突然又想到什么,急忙爬起来跑回屋子。
收拾东西。
走到巷子口,催债人拿着计算器哒哒的算了一阵,算完大概价值,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么小就懂得我们那一套,虽然借了我们的势,但能够借势也是你的能耐。”
“不过,这些钱还是不够,最多还掉四分之一的债。”
“剩下的那笔钱,你又要怎么还?”
槐序走出阴凉地,到有光照的地方躺下,无视路人的目光,让太阳温暖的光线照射阴冷僵硬的身体,不想再继续动弹。
他就像一条冷血的蛇,需要以这种方式取得热量。
跟着催债人一起来的几个壮汉也交换着眼神,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都觉得他这个人真是有趣,眼里没有起初的轻视。
谁能想到,一个欠债的居然带着他们这群催债的人,靠着威胁别人来还债。
找了这么多债主,当催债人这么多年,本以为见识已经够多,没想到今天又长了见识。
债主带着他们这些催债的威胁别人来还自己的钱?
绝了。
催债人没听到回答,走到他的身边,挡住阳光。
“别急。”
槐序病恹恹的躺着,眺望晴空,随意的说:“戏还没完呢。”
催债人来了兴致,合上账本,猩红的蛇瞳扫过槐序瘦骨嶙峋的身体,又看着那张皮包骨头的宛如恶鬼般的脸。
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负债人家里就剩个孩子的情况,不过那些人应对的可就没这小子离奇。
大多是麻木的卖了最后的家产,要么是哭哭啼啼的到处借钱又借不到,少数想跑被抓住,也有人想一死了之,还有的干脆就什么也不做,直接被卖进东坊区。
而这个小子,父亲是个烂赌鬼,家里穷到连墙都塌了,自己饿的瘫在地上,连走路的力气也不剩多少,病恹恹的好像随时都会死。
换个人来,别说欠债的问题,哪怕不欠钱,沦落到他这种处境,恐怕也不可能翻身。
可这个小子,却借着他们的势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硬是把那笔债还了四分之一。
而且看样子还能接着还。
这等人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饶有兴趣的问:“你要去找她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的丈夫。”槐序说。
“两面说辞,有一套。”
“我没说要告发她,甚至也不需要提她出轨的事,就能让她丈夫主动求着我要送我一笔钱,不但能还债,我还能剩一点——你信不信?”
“怎么说?”催债人拿着账本,没想明白该怎么运作。
自从云楼王出过事,云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成婚的女人不贞不忠。
私下没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公布到明面上,谁也不能容忍,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惩戒,沉海喂鱼都是最轻的法子。
管不住自己,又被抓住把柄,活该她交钱保命。
可是这丈夫,还能有什么说法?
“她坏的又不止一个规矩。”槐序说。
“不止一个规矩?”
催债人赤蛇发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有点意思。”催债人合拢账本,伸出赤红色的手掌,把槐序从地上拉起来,亲自抬着他。
他们在一座酒楼里找到胡二娘的丈夫。
老实巴交的汉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个绰号‘石锤’,原因是他在海里干活挣命却带着一把父亲给他的石锤,说这是最值得珍惜的礼物。
也是从这里,催债人才见识到槐序的手段和他所说的好戏。
石锤的人生原先很如意,娶了一个相貌普通但很爱他的妻子,生出一个很像他的儿子,父母起初也健在。
一家五口的日子过的虽然辛苦,他需要每天拼命的赚钱才能养活一家人,但儿子很可爱,每天回去总能看见妻子为他留着一盏灯,父母在等着他一起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生如河流般向前,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人生会持续下去,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总有机会可以让一家人过的越来越好。
直到有个贵族的孩子在下坊区找人练习法术,杀了他的母亲。
父亲为保护孙子而重伤,因此得了治不好的顽疾,整日都需要费心来照顾。
不久,妻子积劳成疾,同样去世。
家庭一夜间就落入地狱,劳动力仅剩石锤自己,需要不停花钱的人却有两个,一个重病的老人,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艰难,完全看不见任何的未来,没有丝毫的希望。
他也只能继续工作,工作,玩命的工作,否则连老父亲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就在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间,石锤意外救下一个女孩。
她是个崇拜九州的富饶强盛,坐船偷渡来云楼城的西洋人,在近海遇上天灾,侥幸逃生又被人诱骗,被石锤所救。
那个女孩非常的感激,想要以身相许和他组成家庭。
石锤起初拒绝,因为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做的选择,他不能挟恩图报,让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为自己牺牲余生。
但她却疯狂的迷恋上石锤,贪婪的渴求着这份可贵的正直,展开各种追求,不断的出现在他身边,最终找机会灌醉对方,促成这一段姻缘。
过于正直的石锤只能担起责任,举办简陋的婚礼,认下这个妻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喝一滴酒。
婚后的一段时间,日子好像又变得幸福起来。
作为西洋偷渡来的异族人,妻子的名字在云楼听起来非常绕口,所以她便央求着石锤给她起一个好听点的九州名字,可石锤没什么文化,只能根据狐耳取了个名字叫‘胡二娘’,谐音狐耳娘,很俗,但简单好记。
当时的妻子却非常高兴,无论是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和父亲,都做的面面俱到。
夜里的夫妻生活更不必说,貌美的新妻子所带来的是原先的妻子所没有的新体验,每次都好像沉浮在一场美梦里。
家里从此又有人为他留灯,照顾孩子和年迈的父亲,深夜回家也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石锤因此重新焕发对生活的激情,他爱上现在的妻子,觉得未来还有一点希望。
为了让家庭过的更好,他也放弃原先的工作,选择去船上赚钱,为船长卖命。
由于干活不要命,他确实很快就混出些名头。
往家里送的钱比以前要多很多,日子肉眼可见的逐渐好起来,用上各种家具,后来甚至买了一台电视机,交上昂贵的节目费,可以在家里看到云楼的新闻和一些西洋的片子。
他们从下坊区搬进南坊的烧尾巷,彻底脱离贫困。
可干活卖力和在船上干活的代价,就是回家的次数变少,很久才能回一次家,而且回来往往待不太久,就必须离开。
他的收入增加,但还没有抵达可以雇佣仆人的地步,家务需要完全依靠妻子来操劳。
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重病老人,看护年幼调皮的孩子。
很辛苦。
某次回家之后,石锤突然得到一个坏消息。
父亲病逝。
死因据说是突然病重,苦熬一夜,不能进食,没法饮水,一直叫着石锤的乳名,天刚亮就病逝了。
临死前请本地的大夫和伊甸教会的牧师都来看过,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救回来。
悲痛欲绝的他只能更加拼命的工作,想要靠自己来让这个家庭过得更好,让漂亮的妻子能过的更舒服,让孩子的未来不至于需要像他一样辛苦。
他不想再失去剩下的家人。
就在前段时间,一切迎来转机。
他又因为自己的正直,在海里拼命救下一个人,结果因此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他的职位提拔到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大人物还赐下很多的奖励。
他有钱了。
可是还没等他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
妻子却告诉他——
儿子丢了。
而他的人,则隐约听到那么一点,有关于胡二娘风流的传言,只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
石锤发疯的到处寻找儿子的踪迹,发动大人物给他的手下跟着一起找,却没有一点线索。
找不到。
痕迹被人处理的非常干净。
他们在妻子所说的那条街上挨家挨户的找,所有可能经过的人都被问了一遍,可是根本没有半点线索,就好像人不是在那里丢的。
这个时候,却有个人领着一群催债人找到他。
槐序穿过成群的水兵,迎着众多疑惑的目光,毫不客气的坐到那个颓废的男人面前。
他说:“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
石锤在这段漫长的煎熬时光里等的几乎要发疯,对他这种人来说,家庭就是他的一切,是支撑他在外面拼命工作的动力,儿子则是让他坚持着活下去的希望和未来。
他的努力,他的坚持,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家庭,想要自己的下一代能够过的更好,想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要让深爱的妻子可以活的更轻松。
可他的母亲多年前就死了,父亲也病逝。
他活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儿子和妻子。
没有儿子,他以后怎么活?
他的希望丢了。
槐序告诉石锤,失踪的儿子是被毁容后卖到东坊,病逝的父亲其实是被杀死,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就是他那个貌美的妻子。
石锤当然不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现在的妻子是让他重拾生活希望的那个人,是他的爱人。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居然会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精神受到酷刑。
被海兽拖拽着撕咬都没有这么痛。
但槐序没有骗他的理由。
在见面之前,大人物给石锤安排的手下就已经把槐序和那伙催债人的详细情报交给他,甚至知道他没文化,还贴心的读了几遍,帮着解释和分析过详细情况。
在今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
对方的背景也很干净。
但石锤还是不想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真的已经背叛自己,她竟然是个恶毒到活该下地狱的畜生。
“那你相信你儿子吗?”槐序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石锤立刻清醒,他面临的问题不止是妻子的背叛,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回儿子,只不过妻子是幕后黑手的真相太过冲击他的理智,以至于所有注意力都在这上面。
无论这伙人是什么目的,他们要干什么。
只要能有儿子的线索,总得试试。
至于如何验证也很简单。
他们一起去了东坊一趟。
槐序直接把毁容后的孩子找出来,让父子相见。
真相大白。
父子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孩子絮絮叨叨的讲清一切,哭的晕过去。
石锤这个被人围着拿刀砍都没流泪的硬汉,哭的涕泪横流,紧咬着牙齿,狂怒到眼角瞪裂,表情狰狞,眼神却像是死了一样。
真相居然真和槐序讲的一模一样,半分细节都不差。
那个女人堕落的简直令人作呕。
石锤让人把孩子带去诊治,恭恭敬敬的跪在槐序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头。
得知恩人还欠着钱,他直接就掏出自己带的钱把债务还清,又把剩的钱全都送给槐序。
就这还嫌不够,还想把剩下的家产也一并送上,觉得这一点钱,根本就不能报答恩人对他的恩情。
但槐序只是让他回家看看。
石锤一回家,正好逮住收拾行李准备逃跑的胡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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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孩子是被毁容卖到东坊,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被那个女人杀死?”催债人夹着账本问询。
远处是一阵阵尖锐的哀嚎声,质朴的汉子背着一柄石锤,紧紧抱着一个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孩子,沉默的看着一群船员将那个美艳的女人绑起来,丢上木头架子受刑。
先凌迟,再砍手脚,吊着命被火烤,尸体撒进海里喂鱼。
槐序确实没说出轨的问题。
他却又巧妙地让石锤自己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
催债人越发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十几年碌碌无为,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只在提起他那个烂赌鬼父亲才偶尔提起一句,似乎也没有上过学或者做出过别的什么事迹。
若说他无能,也不对。
这个家徒四壁,饿到瘫在地上几乎不会走路的年轻人,仅用半天就还清一笔大多同龄人都只能等死的巨债,还让云楼近来受到上面赏识的‘石锤’欠下大恩。
将来光凭这份恩情,混的就不会差。
可是有这种能耐的人,他又怎么会落魄到几乎要饿死的地步?
前面十几年的时间,他都在做什么?
是突然开窍,还是暗中隐忍?
这些情报的来源也实在让人感到困惑。
有些私密到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的秘密,他都能随口说出来,作为把柄直接捏紧对方的命门。
就像一些江湖传说里的人物,神秘莫测。
过了一会,催债人没听到回答,看向身边。
槐序正坐在地上,端着粗瓷碗喝稀粥,他饿的要死,拿了钱也不敢吃大鱼大肉,只买一碗稀粥,慢慢的喝了半天。
最后一口喝完,他把粥碗放在脚边,靠着栏杆懒洋洋的晒太阳,海风吹乱他的头发,脸色依旧苍白。
像一条阴冷的蛇。
催债人又以困惑的语气重复一遍问题。
槐序瞥了他一眼,平淡的说:“或许是因为……我比较了解这些恶人都在想什么。”
催债人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这显然是在敷衍。
但他也没有逼问的心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催债人,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债务已经清除,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瓜葛。
而且他实在摸不清槐序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想再多招惹一个狠人成为敌人。
他拿着账本笑了笑,扯出槐序的那几页交给他。
“你的账清了,院子还是归你,戏也确实是一出好戏。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出现这样的好戏,但能够完完整整的看全,机会却不多。”
槐序随手接过来。
他瞥了一眼内容,捏着账单一角迎着风一点点撕碎,看着雪白的碎片在海风里飘扬,在阳光下如此的纯洁。
仰面看着天空,深吸一口气,烟味混合着肉被烧焦的气味涌入鼻腔,闻着异族被炙烤的味道,他的眼神里出现一抹渴求,感到饥饿,又很快收敛。
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也很简单。
前世,在这件事里,他才是那个最大最极端的恶人。
胡二娘杀死公公,卖掉儿子,在外面风流成性,在丈夫面前却又装作无辜——可她当时不过是槐序的一个玩具,被极端恐怖的残酷手段所驯服,玩腻后又被随手宰杀。
而那些情人、石锤,还有眼前的这个催债人,在他疯狂放纵欲望的那些年里,都不过是野狗般的角色。
他嗜好烹煮和吞吃异族。
作恶时毫无愧疚,只把人生视作一场必胜的游戏,肆意的放纵自我的欲望,向着深渊堕落。
云楼城的人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称他为喰主,不少恶徒聚拢在一起,建立一个狂热的崇拜他的教派——这个教派也被他碾碎,所有教徒都被屠宰。
如今重来一世,他不想再走相同的路。
所以,催债人才能成功讨到债,看到一场好戏,而不是在丢失负债人行踪后,突然在某个夜里被人找上门,发现自己的全家都整整齐齐的被做成一桌好菜。
“要不要来跟着我干?”
催债人拿着账本,颇为欣赏的说:“你的脑子很活络,简直就是天生干我们这一行的料,你如果愿意来,我可以亲自带着你,以后让你接替我的位置。”
“没兴趣。”槐序利落的拒绝。
“那就交个朋友吧,我叫赤蛇。”
催债人赤蛇伸出布满鳞片的赤红色粗糙手掌。
槐序平静的看他一眼,伸出苍白瘦弱的右手。
“龙庭槐家,槐序。”
两只手紧紧相握,一个神色愉快,一个却平静如常。
往常有很多人都想和催债人赤蛇搭上关系,却苦于没有门路,而且赤蛇也看不上他们。
现在他不但主动放低身段和别人交朋友,还觉得是自己赚了。
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受欢迎。
“走了。”
槐序摆摆手,背对着大海走向城区,身形依旧单薄,穿一身破补丁漏风衣裳,踢着大一号的烂鞋子。
路过人群,石锤抱着瘦弱的孩子向他点头示意,他在短时间内就老了很多,眼神死寂冷硬,鬓角的皱纹像是细密的疤痕。
他紧紧地搂着最后的希望,对于帮助他找回希望的恩人,也报以崇高的敬意。
槐序不想接受这种感激。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求财,借助别人的手,消除自己的债务,没什么可被感激的。
而且前世的石锤听闻妻子所做的一切,在他的恶行面前,对着满桌肉菜流泪和呕吐,狂怒却又绝望的表情——现在依旧鲜活的,暴怒的,在他脑海里发出诅咒。
他是个俗人,追求欲望,不能算作什么纯粹的光辉的英雄,最多算一个玩家。
曾经将人生视作游戏的——
重生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