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
第一章 风起 (第2/2页)这少年便是姬炎,离歌城的城主之子,自出生起便浸润在金玉绮罗之中,身份尊贵得让满城人仰望。可他从不是温室里经不起风雨的娇花,幼时便随城主修行读书,见过城墙上的血与火,听过流民的哭与叹。久而久之,眉宇间便沉淀下一股独特的气质——既有生于高位的清贵,又有历经世事的沉稳,宛如暗夜中唯一悬于天际的星辰,于这浑浊乱世里独自熠熠生辉,不曾被尘埃蒙蔽半分光芒。
此时,姬炎的目光正如冷电般缓缓扫过长街。他见惯了战后的残破,见惯了血与泪,可每一次望向这满目疮痍的城池,心口还是会泛起一阵闷痛——这是他的城,是他要守护的地方,可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与无尽悲凉。
可就在姬炎目光掠过街角那片斑驳的墙影时,他的动作蓦然一凝,连呼吸都似顿了半拍。那墙根下,竟蜷缩着一个少女。她浑身湿透,粗麻衣衫紧紧贴在单薄的身上,勾勒出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轮廓,身影薄弱得像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随时都会被这血雨与寒风彻底吞噬。
姬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见过无数流民,见过太多挣扎求生的人,可从未有一个身影,像此刻这般,轻易就揪住了他的心。那少女缩在阴影里,明明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倔强得让人心疼——她仿佛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还在微弱搏动的生命,与周围的残破、悲凉格格不入,却又偏偏融在其中,形成一种令人心口发紧的反差。他下意识地勒住獍兽的缰绳,目光牢牢锁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怜惜,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她为何不逃离?不躲避这苦难?
就在那一刹那,姬炎心头莫名一紧,似有根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漾开细碎的震颤。他自小长于朱楼画栋,见惯了御苑中争奇斗艳的牡丹、宴会上流光溢彩的珍宝,也在城防之上见过箭矢穿骨的血光、流民扶老携幼的悲戚,却从未有一个身影,如眼前这少女般,像半截被风雨摧折却仍攥着生机的枯枝,破碎得让人心尖发疼,又倔强得令人心头发热。她仿佛一枚裹着细沙的石子,猝不及防投入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竟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原来这颗早已习惯了沉重与责任的心,还能为这样渺小的生命,泛起如此鲜活的悸动。
姬炎握着纸伞的手微微一顿,羊脂白玉的伞骨沾了雨汽,愈发凉润,却压不住掌心悄然攀升的温度。座下獍兽似也感知到主人的凝滞,踏着青石的蹄步缓缓收住,鼻间轻喷的白气与雨雾缠在一起,成了一团朦胧的白烟。那一刻,天地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远处残垣断壁间的呜咽风声停了,脚下积水里的血污倒影定了,唯有檐角垂落的雨丝依旧淅沥,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将他与少女困在这方小小的角落。
姬炎轻提缰绳,獍兽踏雨无声,墨缎般的皮毛扫过积水,只溅起几点细碎的水花。他缓辔行至斑驳的屋檐下,居高临下地望向那蜷缩在角落中的少女,目光如深秋清晨的薄雾,初看时清冷如霜,细品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像月光落在冻裂的土地上,温柔得不着痕迹。
少女猛地一颤,脊背瞬间绷直,如林间饮水的小鹿忽然闻见弓弦震颤的声响,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紧攥的半块馒头往身后藏——那早已干硬发黑的馒头,边缘还沾着血雨,却像是她攥在掌心的最后一点希望,是这满目疮痍的世界里,仅存的属于她的珍宝。她挣扎着想站起身,可双腿在湿冷的地上蜷了太久,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刚一用力便踉跄着往前栽去,幸好扶住了冰冷的墙垣才勉强稳住。自始至终,她的头都垂得极低,额前湿透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仿佛自己是落在泥土里的尘埃,连抬眼看一看眼前人的勇气都没有,生怕那卑微的目光,都是对这般清贵之人的亵渎。
姬炎静默片刻,雨丝斜斜织过他的肩头,将流云纹锦缎浸得微湿,却丝毫无损他的气度。他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一只云纹储物袋——那袋身用蜀地最好的云锦织就,细密的锦线在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袋口处用银线绣的云纹宛若游龙,鳞片分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锦缎的束缚,破空而去。随即,他又将手中那柄白玉纸伞递到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伞柄,动作如流风回雪般优雅从容,没有半分施舍的傲慢,只有恰到好处的温柔。
“这袋中有些许干粮与碎银,你且收下。”他的语音温和,似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悄然映亮少女心底早已荒芜的一隅,“眼下血雨不知何时方歇,这伞虽薄,却也能为你暂蔽风雨。”
少女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姬炎,低垂的眼眸中交织着惊疑与茫然,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像蝶翼上凝结的晨露,轻轻颤动。自家园破人亡后,她见惯了世人的冷眼与嫌弃,尝尽了饥饿与寒冷的滋味,早已不信这世间还有善意可言,何曾想过,会在这样狼狈的时刻,被一位素不相识的贵公子如此温柔以待?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伸出去接,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她怕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怕自己一触,这难得的温暖就会像泡沫般碎裂,徒留更深的失望。
姬炎却不催促,只将储物袋与纸伞轻轻放在她沾满雨水的鞋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放置一片初融的雪花,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扰了这脆弱的生命。随即,他轻轻拨转獍兽的头颅,衣袂在雨幕中翩然翻飞,如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鹤,很快便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之中,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蹄声,与这淅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曲短暂却温暖的歌谣。
唯有那柄素白的纸伞与绣着云纹的织锦袋,静静躺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恍若一抹忽然照进无边黑夜的月光,在这满目疮痍的长街上,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少女凝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悄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暖意。那感觉如初春时节融化的雪水,汇成涓涓细流,温柔却执拗地漫过她早已龟裂的心田,将那些干涸的裂痕一一抚平。她怔立良久,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尽头,才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石面上的纸伞与储物袋。
指尖抚过锦袋上精致的云纹,每一道绣线都仿佛还残留着姬炎指尖的温度,暖得让她鼻尖发酸。她眼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泪意,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辜负了这份善意。唇瓣轻轻颤抖着,她几乎是以气音喃喃道:“谢谢公子……小女名叫潇雨沫。”那语声飘忽得如雨沫浮沉,刚一出口便被风吹散,消散在淅沥的雨水中。她总觉得自己如尘如萍,无依无靠,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温柔的对待?只怕这一切,不过是命运一时兴起,倏忽施舍的一场幻梦,梦醒后,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可就在此时,那早已远去的姬炎,竟仿佛听见了她的低语一般,前行的身影忽然停住。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两下,动作随意却潇洒。清朗的语声穿透雨幕而来,字字清晰,没有半分模糊:“潇雨沫,好名字。”他顿了顿,声音里似还带了一丝浅笑,“还真是应了今日之景——潇潇细雨,无根亦无萍。”
那一把嗓音,似玉磬穿云,清越动听;又似春风越涧,温柔和煦,在潇雨沫寂寥的心谷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她蓦地抬起头,积压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打湿了胸前的粗麻衣衫。雨幕那端的身影愈发遥远,最终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可她的眼中,却仿佛看见厚重的云层被生生破开,有一缕熹微而坚定的曙光,正穿过层层雨雾,静静照进她原本黯淡无光的人生,在心底种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