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银手表与馒头
第10章 银手表与馒头 (第2/2页)十年风吹日晒?十年含辛茹苦?十年……就是父亲那样的一辈子!是无数个烈日下滴落的汗珠,是无数个寒夜里冻僵的手指,是无数次在生活的重压下弯下的脊梁,是无数次吞咽下去的辛酸和沉默!父亲的腰,就是这样弯下去的,再也直不起来。而这冰冷的金属和石头,竟被他轻飘飘地拿来衡量这一切?用这毫无温度的计时器,来标注那些浸透了血汗和尊严的岁月?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剧痛和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眩晕的堤坝。那不是委屈,不是自怜,是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东西,像沉寂多年的火山在灵魂深处轰然爆发。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巷子里所有细微的声音。捏着笼屉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这刺痛让我猛地回神。视线重新聚焦,死死钉在那只丝绒盒子里的手表上。幽蓝的碎钻光芒,此刻不再冰冷,反而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扎得我眼睛生疼。沈烬那张平静无波、等待我感恩戴德的脸,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刺目。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的潮湿、油腻和隔壁飘来的劣质油烟味,混合着沈烬身上冷冽的雪松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诞氛围。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擂鼓般的心跳声。
够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巷子深处的湿冷,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眩晕和刺痛感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决绝。我缓缓抬起手,动作甚至有些僵硬,指尖还沾着刚才搬笼屉留下的、已经干涸发白的细碎面粉。我的目光不再闪避,直直地迎上沈烬那双深不见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究意味的眼睛。
我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沉重,伸向那个幽蓝光芒闪烁的丝绒盒子。我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冰冷的钻石棱角,只轻轻捏住盒子边缘那光滑的丝绒。然后,稳稳地、坚定地,将它推回到沈烬摊开的手掌上方。
我没有说话。推回盒子的动作已经耗尽了我此刻所有的语言。
我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我迅速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仿佛隔绝开一个冰冷的世界。三轮车的铁皮在晨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我俯下身,动作麻利地掀开盖在笼屉上保温的厚棉布。一股浓郁的、带着生命力的白色蒸汽“呼”地一下汹涌而出,带着新麦的甜香和热力,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湿冷和那股昂贵的雪松气息,霸道地占据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蒸汽扑在脸上,带着湿润的暖意。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从最上层热腾腾的笼屉里抓起一个馒头。刚出锅不久,它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微微发红,但我紧紧握住,感受着那实在而温暖的热度透过皮肤直抵心底。粗糙的面皮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我再次转过身,将那个白胖的、冒着袅袅热气的馒头,不由分说地塞向沈烬那只还托着丝绒表盒的手。
“拿着。”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带着洗练过的冷冽和坚决。这声音穿透了手表的冷光,穿透了西装的壁垒,也穿透了他眼中那凝固的意外。
沈烬的身体明显僵住了。那只托着价值连城名表的手,下意识地微微后缩,像是怕被这粗糙滚烫的食物灼伤,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他认知逻辑的举动彻底弄懵了。他那张总是从容不迫、掌控一切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愕然。他大概从未设想过,自己递出的价值尺度,会被一个热气腾腾的廉价馒头如此直接而粗暴地碾压过去。
我无视他短暂的僵硬,执拗地将那个滚烫的馒头,稳稳地按进了他微张的掌心,直接压在了那个冰冷的丝绒盒子上。温热的、带着食物特有韧性的触感,瞬间取代了丝绒的顺滑和铂金的冰凉。
“这个,”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凝固的空气里,“更顶饿。”
那热气,扑面而来。
沈烬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一下眼。他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属于精英阶层的冷漠和疏离,第一次被这原始而强大的热气冲击得摇摇欲坠。
镜片,瞬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那冰冷锐利、洞察一切的镜片,第一次被这人间最寻常的热力所模糊。
他那只托着表盒和馒头的手,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或许是馒头的热度透过丝绒传来,就在这轻微的晃动间,那粗糙的馒头表面,一些细小的、未被完全揉匀的干面粉屑,簌簌地飘落下来。
纯白的、带着麦香的粉末,落在昂贵深邃的灰色布料上。
沈烬低下头。他的视线穿透眼镜片上朦胧的水雾,死死地钉在自己胸前那几点突兀的白色上。那点白色,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下,却像灼热的火星,烙进了他深灰色的、价值不菲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他整个人凝固在那里,成了一座被蒸汽模糊、被面粉标记的昂贵雕像。那只托着百万名表和廉价馒头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再无法落下,也无力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