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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光樓碎蘭泣霜

無光樓碎蘭泣霜 (第1/2页)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阎罗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这里也总会传出几声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或是校尉们粗野的、带着血腥味的谈笑。可现在,这里静得,连雨水滴落在黑铁铸就的镇墓兽獬豸身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濒死的寂静。
  
  指挥使韩渊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将他那张阴鸷的、不辨喜怒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图上,早已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十数个红圈,那是他认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据点。然而此刻,这些红圈之中,已有两个,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浓墨,重重地画上了两个漆黑的叉。
  
  一个,是秦淮河上的“揽月舫”。另一个,是城东的“百草庐”。
  
  李毅死了,薛神医也死了。一个是他麾下正当红的鹰犬,一个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傲、防卫最森严的老巢之中。死得,无声无息,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嘲讽的、艺术品般的诡异与从容。凶手来时,如一缕青烟,去时,如一片落叶,除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标志性的、眉心一点血痕之外,竟未曾给韩渊这张天罗地网,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可供追查的线索。
  
  “魅影”。
  
  这个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整个锦衣卫内部疯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砰!”
  
  一声闷响,韩渊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窑烧制的、平日里他最喜爱的青花茶盏,被他猛地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几名侍立在旁的亲信校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渊的胸膛,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两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种,他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名为“失控”的感觉。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编织罗网,都在享受着将所有的人与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那种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习惯了做那个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看着猎物们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为他们设定好的、死亡的结局。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罗网如无物的,另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用一种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战。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一种冰冷的、优雅的、近乎于艺术的,杀戮。每一次的行动,都像是在他这张完美的蛛网上,从容不迫地,撕开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口子。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衅。
  
  “废物!通通都是一群废物!”韩渊终于爆发了,他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几乎要将整间密室都点燃的怒火,“飞鱼营、麒麟营,数千缇骑,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诏狱里的那些硬骨头,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问不出半个字!本官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锦衣卫的笑话吗?!”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是无能者最后的哀鸣。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对付这样的敌人,寻常的手段,已然无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样锋利、同样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纤细、修长,却又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身影。
  
  苏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缜密,冷静得近乎残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这世上所有的追踪与隐匿之术,她自己,就曾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魅影”。用她,去对付另一个“魅影”,或许,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张牌。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混杂着期待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苏未然在卧虎庄一役后,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那座被他亲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工具,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瑕疵,终究还是工具。只要自己还握着刀柄,刀刃,就永远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来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
  
  一名亲信校尉,连滚带爬地,来到他面前。
  
  “去。传我的令,让苏镇抚使,即刻来见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密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韩渊重新走到那幅舆图之前,他的手指,在那两个漆黑的叉上,缓缓地,摩挲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齐司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躲在暗处,就能赢吗?呵呵……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最亲近的,刀……”
  
  ……
  
  当苏未然走进这间熟悉的密室时,她闻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与霉味之外,还有一丝,破碎的瓷片与滚烫茶水混合的、属于“愤怒”的味道。
  
  她静静地,走到堂下,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无边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
  
  “义父。”
  
  韩渊缓缓转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绝美少女,看着她那张毫无瑕疵、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脸,心中那股因齐司裳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件完美的、绝对服从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觉。
  
  “未然,”他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你来了。”
  
  “义父传召,孩儿不敢不来。”苏未然垂着眼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韩渊轻笑一声,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卧虎庄一役,你虽有小过,但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罗晋太过鲁莽,打乱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动,为她开脱起来。
  
  苏未然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这绝非是“慈父”的宽慰。韩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宽恕”二字。他越是表现得温和,便意味着,他接下来要交予你的任务,便越是凶险,越是,不容有失。
  
  “多谢义父体谅。”她只是,平静地回答。
  
  “嗯。”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身,指着那幅舆图,缓缓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城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苏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其武功,更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锦衣卫数千缇骑,竟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韩渊的语气,充满了自嘲,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罗晋,勇则勇矣,却终究是员猛将,而非智将。让他去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无异于,用攻城槌去砸一只蚊子。不仅砸不到,反而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未然。
  
  “所以,为父,想到了你。”
  
  “未然,你心思缜密,冷静沉着,更精通追踪与隐匿之术。你,就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猎手。为父相信,只有你,才能闻出那只老鼠身上,独有的味道。”
  
  苏未然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她知道,那个名字,即将,从她这位“义父”的口中,说出。
  
  “我要你,去把他,找出来。”韩渊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记住,只是找出来。找到他的老巢,摸清他的行踪。不要惊动他,更不要,与他交手。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叫……”
  
  韩渊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未然的脸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苏未然的心湖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千里、古井无波的模样。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纤长的睫毛之下,一抹无人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波澜,一闪而过。
  
  齐司裳。
  
  那个传说中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个曾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的男人。那个,在声名最鼎盛的时刻,却又毅然辞官归隐,从此销声匿迹的,传奇。
  
  她没想到,石惊天的死,竟真的,将这条沉睡了六年的真龙,给逼了出来。
  
  她的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
  
  她想看看,这个被韩渊,被整个锦衣卫,都视为心腹大患的男人,究竟,是何等的,三头六臂。
  
  “孩儿……遵命。”她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韩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韩渊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他没有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看到,或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将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地,埋葬。
  
  最终,他满意地,笑了。
  
  “去吧。”他挥了挥手,如同在打发一只,最听话的猎犬,“记住,你是为父,最锋利的刀。不要,让为父失望。”
  
  “是,义父。”
  
  苏未然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依旧是那般,纤细,挺拔,充满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黑暗之中,韩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他当然知道,苏未然不对劲。但他,更相信,自己用十八年的时间,为她打造的那座,名为“忠诚”与“恩义”的牢笼,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去吧,我的好女儿……”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去吧,用你的利爪,去撕开他的伪装。然后,再由为父,亲手,将你们,一同,送入深渊……”
  
  ……
  
  苏未然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她没有像罗晋那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马,在城中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只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裙,将那柄象征着身份的“青鸾”剑,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之中,如同一位家境贫寒的、要去集市采买的邻家少女。
  
  她首先去的地方,是“揽月舫”与“百草庐”的案发现场。
  
  这两处地方,早已被锦衣卫封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但对她而言,这所谓的封锁,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篱笆。她只用了一个寻常的午后,便借着送饭杂役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进去。
  
  她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没有去检查那些所谓的“证物”。那些,都是给韩渊,给那些蠢货们看的东西。她要找的,是现场之中,那些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气息”。
  
  在“揽月舫”那间被毁掉的宴厅里,她闻到的,不仅仅是血腥与酒气。她闻到了一种,极其纯粹的、浩瀚的、充满了“毁灭”与“审判”意味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内力,那是一种,将自身意志,与武学,完美融合之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意”。她从那满地的碎瓷片中,读出的,不是狂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蔑视。仿佛,那凶手,只是在用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归来。
  
  而在“百草庐”那间死亡密室里,她感受到的,则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煌煌如大日般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阳刚之气。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她从那株枯萎的“幽冥鬼兰”上,读出的,不是杀戮,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绝对的净化与碾压。
  
  毁灭与净化。审判与蔑视。
  
  苏未然的心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关于“魅影”的、清晰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子。这是一个,拥有着自己独特行事准则,拥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并且,武功已然超凡入圣的,复仇者。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不是随机的。他是在,执行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审判。
  
  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苏未然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飞速运转。她调阅了所有关于“卧虎庄”一役的卷宗,将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中。李毅,是撞开庄门的主犯,所以他第一个死。薛神医,是****的帮凶,所以他第二个死。那么,第三个呢?
  
  不会是罗晋。苏未然很清楚,在齐司裳那样的对手眼中,罗晋,不过是一条叫得最响,却也最愚蠢的疯狗。杀他,太容易,也太没有“仪式感”。
  
  也不会是韩渊。韩渊,是最终的、也是最难啃的骨头。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齐司裳,绝不会轻易出手,惊动他。
  
  那么,目标,就只剩下那些,在整个“撼山门”惨案之中,起到了关键的、承上启下作用的,“链条”。
  
  那些,负责传递情报,负责协调行动,负责将韩渊的意志,贯彻到每一个角落的,锦衣卫的,中层。
  
  苏未然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锦衣卫百户,赵全。此人,在“卧虎庄”一役中,负责外围的封锁与联络,功劳不大,但作用,却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生性多疑,为人谨慎,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唯一的爱好,便是品茶。每日申时,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城西一家名为“观澜茶楼”的二楼雅间,独自一人,品一壶当年的新茶。
  
  而那家“观澜茶楼”,表面上,是一家寻常的茶馆,实则,却是锦衣卫在城西,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就是这里了。
  
  苏未然的心中,有了答案。
  
  ……
  
  申时,日头西斜。
  
  观澜茶楼,一如既往地,生意兴隆。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三教九流的茶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清香,与油炸果子的甜香。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楼斜对面,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槐树之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如同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苏未然,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她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她就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她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虚掩着的窗户。
  
  她知道,赵全,就在里面。
  
  她也知道,那个她要找的人,一定会来。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最寻常的灰色布衣,手中,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不是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而只是一个,在雨中散步的,寻常路人。
  
  然而,苏未然的瞳孔,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是他。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她能感觉到,那股隐藏在平凡外表之下的、渊渟岳峙般的、独特的气息。
  
  齐司裳,来了。
  
  他走到茶楼门口,收起油纸伞,将伞上的雨水,在门口的石阶上,仔细地,磕打干净,而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藏在布袋中的,“青鸾”剑的剑柄。她体内的真气,开始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缓缓流转。她知道,只要里面一有动静,她便会立刻,发出早已准备好的,最高级别的警讯。
  
  然而,她等了许久。
  
  茶楼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打斗声,没有惨叫声,甚至,连一声杯盘落地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一切,都静得,可怕。
  
  就在苏未然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之时,茶楼的门,开了。
  
  齐司裳,又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的模样,仿佛只是进去,喝了一杯茶。他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不紧不慢地,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未然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难道,自己猜错了?
  
  他不是来杀人的?
  
  就在她准备撤离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
  
  窗户,依旧虚掩着。
  
  一只茶杯,不知被谁,放在了窗台之上。
  
  风,吹过。雨丝,斜斜地,打在茶杯之上。
  
  那只看似寻常的青瓷茶杯,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内部,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哗啦”一声,化作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明白了。
  
  战斗,早已结束。
  
  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她眼中,生性多疑、为人谨慎的锦衣卫百户赵全,连同他手下所有的暗桩,恐怕,都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顶尖猎手”,竟连对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都未曾,看清分毫。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差距!
  
  就在她心神巨震,难以自已的刹那,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下的树底,幽幽响起。
  
  “姑娘,在等人么?”
  
  苏未然的魂,几乎要被这一声,吓得飞出体外!
  
  她猛地低头,只见那棵巨大的槐树之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本该已经走远的,撑着油纸伞的,齐司裳!
  
  他竟早已发现自己,并且,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绕了回来!
  
  苏未然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她身形一晃,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从数丈高的树杈之上,悄无声息地,向着后方的暗巷,飘落而去!
  
  她将《青鸾诀》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落地无声,快如闪电!
  
  然而,她的脚,刚刚触及地面。
  
  一道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依旧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得,不似活人的,齐司裳。
  
  “姑娘,走得,何必如此匆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偶遇的故人,打着招呼。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与齐司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巷子,很窄,很暗。雨水,顺着两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却难掩其绝世风华的少女。他看着她那双,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熟悉。
  
  那里面,没有寻常少女该有的娇羞与灵动。只有,被训练出来的,绝对的冷静,和隐藏在冷静之下,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仇恨的深渊。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跪在孤坟前,用鲜血,写下“渊”字的,自己。
  
  而苏未然,也同样,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那张清俊、儒雅,却又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她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杀气,看不到半分狂怒。她看到的,只有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寂静的,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种,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会拥有的,空洞。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未然,拔出了她的“青鸾”剑。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锦衣卫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她将真气,催谷至极限。剑身之上,青光流转,一股阴寒凌厉的剑意,锁定了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动。
  
  他甚至,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未曾放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催动内力,而显得愈发苍白的、倔强的脸。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剑,很好。”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惜,你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恨,怨,迷茫,痛苦……这些东西,让你的剑,不够纯粹。”
  
  他说罢,终于,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放下伞。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没有撑伞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手指的运动轨迹。
  
  他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向着她那快如闪电、势在必得的剑尖,迎了上去。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托大。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当她那锋利无匹的剑尖,即将触及对方指尖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却又浩瀚磅礴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场,瞬间,将她的剑,笼罩了起来!
  
  那不是硬碰硬的格挡。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掌控!
  
  她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青鸾”剑,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粘稠如水银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剑身上的所有力道,所有变化,所有凌厉的剑气,都在瞬间,被那股奇异的力场,化解,吸收,消弭于无形!
  
  她的剑,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齐司裳的两根手指,终于,轻描淡写地,夹住了她的剑尖。
  
  而后,他手腕,微微一振。
  
  一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反噬而上!
  
  苏未然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剑柄处传来,她闷哼一声,虎口剧震,那柄她视若生命的“青鸾”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呛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泥水之中。
  
  而她整个人,也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只觉得,自己整条右臂,都已酸麻刺痛,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暂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一招。
  
  仅仅一招。
  
  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撑着油纸伞,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便是,真正的,武道之巅么?
  
  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么?
  
  齐司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撑着他的油纸伞,走入了那无边的、凄冷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杀她。
  
  甚至,没有伤她。
  
  他只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们之间,那道如同天堑鸿沟般,无法逾越的,距离。
  
  苏未然,独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雨巷之中。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打湿了她的长发。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她看着齐司裳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失去了知觉的,右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力与屈辱的废墟之上,一朵小小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火苗,却奇异地,燃烧了起来。
  
  雨巷中的那场相遇,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苏未然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的、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她独自一人,回到北镇抚司深处那间属于她的、清冷得如同墓室的居所,关上门,将整个喧嚣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她没有点灯,只是任由窗外那惨白的、微弱的天光,将她纤细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着“青鸾”剑、曾精准地收割过无数生命、从未有过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依旧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那不是寻常的伤,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内力上的绝对压制。齐司裳最后那一振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同一条无形的、温顺却又霸道绝伦的怒龙,冲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并未肆意破坏,却在她经脉各处要冲留下了印记,让她清楚地感知到,只要对方愿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将她整条手臂的经脉,彻底震断。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展示,更是一种,近乎于神祇对凡人般的,怜悯。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般的一幕。齐司裳那平静得,不似活人的眼神;他身上那股与天地合一、渊渟岳峙般的浩瀚气息;以及他最后,那毫不费力、却又蕴含着无上武学至理的,一夹、一振。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十八年来,对“武学”二字的全部认知。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中的“青鸾”剑,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杀伐之术。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师兄罗晋,已是悍勇的极致。她更以为,自己的义父韩渊,那深不可测的《缚龙功》,便是权谋与武力的完美结合。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在齐司裳那种已然触摸到“道”之境界的武功面前,她们,不过都还只是在“术”的层面,苦苦挣扎的,凡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混合着屈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想要亲手复仇的念头,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凭她自己,即便是再练一百年,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那个男人的境界,更遑论,去挑战那个比他更懂得隐藏、更为阴狠的,韩渊。
  
  不!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
  
  她不能就此放弃!
  
  齐司裳的出现,固然让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却也让她,看到了另一条,通往复仇之路的,可能性。既然武力无法战胜,那便用智谋,用她最擅长的,也是韩渊亲手教给她的,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段,去击垮他!她要找到那份能将韩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那本传说中,记录着他所有罪恶与交易的,秘密账簿!
  
  她要用韩渊教给她的一切,去亲手,摧毁他!
  
  这股重新燃起的、更为纯粹、也更为冰冷的恨意,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软弱。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光。那不再是属于“冰刃”的、空洞的寒光,而是一种,属于复仇者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决绝之光。
  
  自那日起,苏未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场,狩猎。
  
  她依旧是那个对韩渊言听计从的“苏镇抚使”,每日里,她会准时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各个堂口,处理着那些繁杂的、关于追捕“魅影”的文书。她会冷静地分析着齐司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为罗晋那些愚蠢的、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提供着“专业”的建议。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然而,在高墙与阴影的背后,她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最狡猾的狐狸,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她利用自己镇抚使的职权,开始有计划地,查阅那些积压在档案库底层,早已被尘封的、看似与齐司裳案毫无关联的卷宗。她查阅洪武末年,那些被韩渊亲手办下的“贪墨案”、“渎职案”;她查阅所有与朝中大员、富商巨贾有关的、看似早已了结的陈年旧案;她甚至查阅锦衣卫内部,那些关于武器、马匹、乃至日常用度采买的流水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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