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间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间客 (第2/2页)那窝头硬得像石头,掺着麸皮和说不清的杂质。他小口小口地啃,在嘴里含软了才敢往下咽。吃到一半,一个老乞丐蹒跚着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犹豫片刻,掰了另一半递过去。
老乞丐接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哑着嗓子说:“后生,你不是这儿的人。”
他确实不是。可他是哪儿的人?他不知道。
记忆始于三个月前,他在邯阳城外的荒道上醒来,浑身是伤,头痛欲裂。过往的一切像被浓雾吞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字:沈默。再往深里想,便是一片空白,只有隐约的刀兵声、喊杀声,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
他试过打听。可邯阳城没人认识他,看他衣衫褴褛、神色茫然,只当是个失心疯的流浪汉。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似乎会些拳脚功夫——有一次几个地痞想抢他最后半块饼,被他下意识地几下撂倒。可那之后,他就更饿了,因为用力过猛,虚汗湿透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此刻,城隍庙外又飘起细雪。
庙里聚着七八个乞丐,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没人叫他过去。他刚来时不懂规矩,凑近过一回,被一个独眼的老乞丐用木棍赶开:“新来的滚远点!这地儿有主了!”
他缩回角落,听着那些人低声说笑,分食不知从哪儿讨来的残羹冷炙。空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许是某家酒楼倒出来的泔水。他喉结滚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不能看。越看越饿。
他闭上眼睛,试图用睡眠对抗饥饿。可一闭眼,那些破碎的幻影又来了:金戈铁马,旌旗猎猎,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城楼上纵身一跃……每次都是这个画面,每次都卡在跃下的瞬间惊醒。
冷汗涔涔。
他睁开眼,庙外天色已暗,雪下得更密了。远处的街市亮起点点灯火,隐约传来食肆的喧闹声、酒香、饭菜香……那些声音气味顺着风雪飘进来,变成最残忍的折磨。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软得打颤,眼前金星乱冒。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要么今夜冻死在这里,要么……
他踉跄着走出城隍庙。
雪粒打在脸上,生疼。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关门,伙计们打着呵欠上门板。一个包子铺的老板娘正在收摊,笼屉里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他站在街对面,看着那热气,脚像生了根。
“去啊,”心底有个声音说,“去讨一个。跪下磕头也行。”
可身体僵着,动不了。那点残存的自尊,或者说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死死地拽着他。
老板娘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头看过来。那眼神他太熟悉了——警惕、厌恶、驱赶。她迅速把最后几个包子收进篮子,砰地关上门。
他转身,漫无目的地走。
去哪里?不知道。只是不能停在原地。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转过一条小巷,眼前忽然开阔。是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三层飞檐挂着大红灯笼,照得雪地一片暖黄。楼里丝竹声声,笑语喧哗,酒肉香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他靠在对面巷口的阴影里,看着那扇朱红大门开了又关,锦衣华服的客人进进出出。有小厮在门口点头哈腰,有马车辘辘驶来,丫鬟扶着珠翠满头的夫人下车……
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荒谬。同一座城,同一场雪,这边是饥寒交迫的绝路,那边是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中间隔着的,不过是一条三丈宽的街。
胃又开始抽搐,这一次疼得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砖墙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要死了吗?
也好。这浑浑噩噩的三个月,这不知来处、不见归途的日子,也该到头了。只是……心底那股空落落的不甘是什么?那些破碎的幻影想告诉他什么?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墙。雪落在肩上,起初是凉的,后来就感觉不到了。意识开始飘忽,像断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月白的锦袍,外罩银狐毛滚边的披风,约莫十六七岁,圆脸,眼睛很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少年蹲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他:“你怎么睡在这儿?不冷吗?”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少年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那披风带着体温,还有一股干净好闻的皂角香。“我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年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肉包子,“喏,给你吃。”
他盯着包子,喉结滚动。
“吃啊,”少年把包子塞到他手里,虎牙在灯笼光下一闪,“我叫江辰。你叫什么?”
他张了张嘴,终于挤出两个字:“沈……默。”
“沈默?”少年眨眨眼,“这名字好,沉稳。走,跟我回家,这儿太冷了。”
少年伸手来扶他。他碰到那只手,温暖,柔软,没有一丝茧子。那温度顺着手臂蔓延,一路烫进冰封的心底……
幻象骤然破碎。
他猛地睁眼,雪还在下,醉仙楼的灯笼依旧亮着,哪有什么少年。
是梦吗?还是饿昏头的幻觉?
他苦笑,撑着墙想站起来,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脸撞进雪地里,冰凉刺骨。最后的力气耗尽了,他趴在雪中,看着那片暖黄的灯光渐渐模糊、远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真的闻到了包子的香气,还有那个清亮的声音:
“爹!这儿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