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报还是不报,这是一个问题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报还是不报,这是一个问题 (第2/2页)大明就是这样,一个极度保守,就是比保守还要保守的朝代,这不是万历维新能改变的,甚至万历维新,让大明更加保守。
朱翊钧觉得很合理,这片土地,从头到尾都是中国人的,这些夷人,连血税都没交过。
他准了奏疏,并且附录到了大明会典之中,成为了确定的律法。
“先生写了本奏疏。”朱翊钧忽然看到了一个很久没看到的名字,张居正。
张居正早就不管事了,现在居然写起了奏疏,朱翊钧立刻坐直了身子,仔细看起来了奏疏的内容。
奏疏分为了上下两篇,上篇写考成法和吏举法,张居正首先书面肯定了申时行对考成法做减法是正确的,同样表明对申时行能力的肯定,上篇主要说的是吏治。
在上篇中,张居正引用了《解刳论》和《肌肉图说》里的内容。
人是一个很神奇的动物,有很多体态上的问题,是肌肉萎缩。
比如肩峰撞击是长期圆肩驼背的不良体态造成,根本原因是背部肌肉群萎缩,无法保持正确体态,比如骨盆前倾、肋骨外翻、小腿外翻、内翻、足弓塌陷等等。
部分肌肉萎缩,导致代偿机制生效,不良体态又进一步让这些肌肉萎缩。
这就是肌肉的用进废退,人如此,一个组织也是如此,尤其是行政的官僚组织。
官僚组织是统治阶级,行政组织系统内所有人,都是没有任何生存压力的,就会遵循用进废退的原则,组织会自然衰退。
考成法的目的,不是朝廷里的大臣们、皇帝闲的没事干,要用考成法折腾官吏,而是为了阻止组织自然衰退,让肌肉足够的强劲,防止出现不良体态的问题。
而下篇的内容,张居正说的事儿,就非常非常的大逆不道了。
不过张居正都快七十岁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古来稀百无禁忌的年纪了,所以他在下篇里,提了所有朝臣们不敢提的问题,太子的问题。
张居正讲了个故事,巫蛊之祸爆发的时候,太子刘据兵败,要逃出京城,守门有两个卫兵,一个主张要放,天家的事儿就当没看见;一个主张要抓,若是真的给刘据逃了,谁都脱不了关系。
最终刘据拒捕自杀。
汉武帝回京后,就把主张放人的卫兵给杀了。
过了没多久,汉武帝悔恨不已,为太子刘据平反,还修了‘归来望思之台’,纪念刘据,那个主张抓人的卫兵,就被汉武帝给杀了。
理由非常的古怪,汉武帝觉得,要是当时刘据逃跑了,汉武帝他回到京师,搞清楚了真相,刘据就不会死了。
主张放的卫兵死了,主张抓的卫兵也死了。
当然,无论是汉武帝,还是后来人,都知道,刘据必死无疑,连皇后卫子夫都自杀了。
纵观历朝历代的历史经验而言,太子和皇帝之争,最终的结果往往会杀四类人,一类是太子本人;一类是支持太子的;一类是反对太子的;最后是中立的。
都说李承乾不听侯君集的谗言,不搞兵变,一定会顺利接班,但实际上是李承乾已经是最后一搏了,起事会死,不起事也是死,等死,只能孤注一掷。
从有信史以来,被死亡、被废除的太子,比例高达45%,如果把那些被权臣左右朝政只是傀儡的皇帝去掉,超过八成的太子和皇帝,都会走到你死我活、兵戎相见的地步。
这是历史教训,也是历史经验。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不是克终之难的结果,不是人老了,就固执了,谁都不信任的结果,而是权力异化的结果。
权力会逐渐让人失去人性,变成一个无情的怪物,所有的行为,都会围绕着权力而展开。
在朝臣而言,听皇帝还是听太子的?
老皇帝终究是要死的,不仅仅是皇帝,比如嘉靖末年的严党。
严党听严世蕃的,还是听严嵩的?按理说严嵩才是严党的魁首,但严党普遍听从严世蕃的。
因为严嵩终究是要死的,严党为了自己的前程,只能听严世蕃的了。
这些投靠了太子的大臣们,还会推着太子往前走,因为太子越早上位,大臣们的投资就会越早变现,平步青云。
对皇帝而言,皇帝只能不停的鸡蛋里挑骨头,不停的敲打、训诫太子,为太子竖立对手,让大臣不要轻易归顺太子。
这个太子随时都可能完蛋,大臣们不想被波及,就千万离远点。
这个时候,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就会彻底失控。
因为皇帝不停的敲打,太子自然怀恨在心,父子之间的间隙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决裂。
而皇帝只要发现太子的忤逆之心,往往都会假戏真做,从敲打变成废储,换一个根基浅薄、势力不足以威胁皇权的儿子,继续做储君。
而当下,皇帝每年都要在南衙驻跸半年,京师由太子监国,大臣辅弼,太子尚且年幼,今年才十三岁的太子,似乎没有太多的权力,但事实上,这已经有了形成太子派的基本条件。
张居正在下篇里,只是谈了皇帝和太子之间存在的普遍矛盾,希望陛下留意,而且当下这个矛盾一定会激化。
因为陛下太年轻,而且陛下擅长自保,一脸长寿相,太子和太子的朋党,等得了那么久吗?
至于如何解决?张居正在奏疏里,根本没有提及,因为很简单,这是帝制的天然缺陷,根本不可能用制度去解决。
其实大明因为嫡长继承制,这种围绕着皇权的争斗,波及范围已经很小很小了,既不像大汉那样容易被世家搞成傀儡;也不像大唐一样,搞成玄武门继承制。
但嫡长继承制的缺陷也明显,嫡长子是个混蛋怎么办?
“先生算是咱大明少数有资格提到这个矛盾的人了。”朱翊钧叹了口气,他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太子正在凝聚自己的朋党,而且朱常治这个孩子,真的很懂事。
朱常治主动请命,扶英烈灵柩安葬,凝聚了军伍人心。
朱翊钧真的不想跟朱常治走到玄武门对掏这一幕,大明也有玄武门,就在歪脖子树所在的景山和皇宫之间。
但从历史经验和教训而言,从皇帝太子之间普遍矛盾和矛盾发展历程来看,这就是个根本无法避免的问题,必须要直视的问题。
“先生一代人杰,应该是有办法,只是作为臣子,不太方便?”李佑恭用自己的脑筋琢磨了下,发现没琢磨出来,他觉得自己脑子笨,那张居正脑子那么好使,一定有办法!
万历维新的大成功,让大明人都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那就是再难的事儿,只要张居正肯想办法,就能解决。
毕竟万历维新,可是把大明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再次以天朝上国的姿态,傲然天地之间,日月之下。
朱翊钧摇头说道:“先生没办法,他要是有办法,就让自己儿子入仕,而不是在格物院里做个不在五行之中的博士了。”
张居正不让自己的儿子入仕,就是生怕重蹈严党的覆辙。
“先生也没办法吗?”李佑恭沉默了下,那看起来真的是个很难解决的矛盾了。
朱元璋和朱标这一对皇帝和太子,不在讨论的范围内,整个历史尺度上,找不出第二对儿相处如此融洽的皇帝和太子了。
问题的关键非常清晰,皇帝和太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而且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太子还不能是个废物,如果太子是个废物,那怎么能继承大统?
可是太子不能太贤能,礼贤下士有口皆碑,皇帝还活着,你太子想做什么?
朱翊钧放下了张居正的奏疏,突然想起了王夭灼这次南巡,非要带着朱常潮这个二皇子一起。
其实王夭灼带着朱常潮在身边,多少也在防备着自己的亲儿子朱常治,听信了什么谣言,胡作非为。
朱翊钧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事儿,他同样没办法。
而此时的通和宫御书房内,十三岁的朱常治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的奏疏,看着面前的首辅申时行、次辅高启愚,眉头紧皱的说道:“二位先生,孤有疑惑。”
“总督仓仓户部侍郎褚鈇奏,自万历十四年至万历二十二年止,各省共欠京运银764万有余,户部主张严责各地抚按官,酌量、酌情,按定年分报,送入京师。”
“去年年末户部审计,这欠的764万银,大部分都是田赋,现在这事儿,朝堂争执不下。”
“孤若是传讯松江府行宫,请父皇定夺,父皇会不会觉得孤过于无能,这点小事儿,也要来问,所托非人,无人君之德才。”
“可若是孤不报,自行处置,父皇会不会觉得,如此大事,居然不报自决,觉得孤这个太子,在结党试图夺权?”
朱常治才十三岁,第三次在父皇南巡监国,前两次年纪小,还没什么感觉,只盖章就行了。
这次朱常治真的感受到了压力,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到底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朱常治都不知道怎么把握其中的度。
朱常治由衷的羡慕朱常潮,能够无事一身轻,专心学医,还能随扈父亲身边,享父子天伦。
小小年纪就开始上磨的朱常治,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嫡长子的身份产生了一些怀疑,甚至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担忧。
熟读矛盾说的朱常治知道,从他监国这一刻起,他和父亲的关系,就已经是君臣大于父子了。
“这…”申时行和高启愚看了一眼,他们路上还在想,太子召见他们二人,所为何事。
结果太子所问之事,是臣子所不能回答的。
解缙,主持修撰《永乐大典》,可见太宗文皇帝对解缙的信任,但解缙参与到了太子之争后,立刻就失去了所有的信任,死的时候,就是文皇帝问了一句,解缙还活着呢?然后解缙就被活活冻死了。
这问题,申时行和高启愚根本没办法回答!就是张居正在这儿站着,他也没办法回答。
“二位先生,为何一言不发?”朱常治拿着手中仓场总督的奏疏,询问着申时行和高启愚,他这个年纪,不知道该如何决策,二位先生,难道也不知道?
“殿下,别问了,别问了。”高启愚伸出一只手拜了拜说道:“若是殿下无其他事,臣等就退下了。”
这事儿,他们两个臣子,一个字都不能乱回答,只能太子自己去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