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好一朵茉莉花
第367章 好一朵茉莉花 (第2/2页)“我去沏茶。”小婷笑嘻嘻跑开,周怀平轻叹一声,抱着三弦轻轻拨弄,调整琴弦。
“碧螺春一壶——小心烫嘴!”跑堂大叫,腿脚麻利,在茶楼中穿梭。
“寒潮送暮鸦。”有一名戴着眼镜的茶客,推了下眼镜,叹气,“周先生,您唱陈后主,就不怕……就不怕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咱们就是听曲儿。”有客大着嗓门叫嚷。
“唉!报纸说,闸北打塌了百老汇大厦,这世道……唉……”
当啷……
周怀平拨弦一颤,又归平稳,“小兄弟,《后庭花》不是亡国之音,是警世之音。商女亦知恨,隔江岂无眼?”
他轻笑一声,转调高唱,“玉树残,金莲碎,秣陵秋老鸦声悲……”
这一天,小婷抱着账本查看,小小年纪,已经能看懂账簿了。
周怀平擦拭桌椅,每一下都很仔细。
轰……
炮火声隆隆,硝烟弥漫,整座城池都在震动。
“爹,外面怎么了?”小婷疑惑。
“地龙翻身,不碍事的。”周怀平哄孩子。
轰……
茶楼后堂的木门砰然推开,一名英武的军官闯入。
小婷吓了一跳,看清来人,非常高兴,“叔,你回来啦。”
“小婷。”
军官是周怀安,周怀平的弟弟。
“叔,锅里还有饭……”
“小婷,我不饿。”周怀安扯下军帽,砸在桌子上,“哥!中华门守不住了!天亮前跟我走!”
周怀平抚摸着柜台,斑驳痕迹印证着岁月,“祖宗三代传下的茶楼,我走了,《醉仙谣》《白蛇叹》这些孤本就真绝了。”
周怀安沉声,脸色严肃,带着肃杀和干练,“哥,辎重车在巷子口,带上嫂子小婷,立刻!马上!”
“叔,去哪儿?”小婷连忙询问,脸上满是好奇。
周怀平拿起三弦,“怀安,你听这杉木琴筒……”
他轻轻拨弄,发出活泼的声响,“光绪二十年,爷爷用秦淮河沉船木,亲手刨的。离了这地气,声儿也就死喽。”
周怀安深吸一口气,攥着的拳头在发抖,朝着兄长大叫,“祖宗基业难道比命还重?紫金山上的炮台都哑了,明天……明天……明天他们要屠城。”
周怀平突然按死琴弦,“我走了,工尺谱谁传下去?日本人炸得了城墙,炸不断这……”
砰……
一声轰鸣之后,尖锐的空袭警报撕裂夜空,窗棂跟着震颤。
整座城市无声,只有警报声回荡,在城市上空回荡,在整个影院回荡,在大家心中回荡。
小婷抱着账本大叫,“爹,灯灭了。”
“灯灭了,灯灭了。”周怀平喃喃,失魂落魄,猛然一个激灵,从柜子里翻出几样东西,“快!把它们埋起来……”
周怀平踉跄出门,“怀安,祖宗牌位……”
院中有棵枫树,红叶染霜似火。
他就在抄起一把铁锹,在枫树下疯狂刨土。
周怀安看了一眼通红的天际,红着眼进了屋,捧着祖宗牌位出来了。
他把牌位交给小婷,“哥,我来。”
周怀平不理,朝着小婷大吼,“小婷,捧稳祖宗牌位。”
小婷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爹,地龙翻身,是不是要吞了咱家茶楼?”
周怀平挖好坑,把油布裹着的匣子和牌位放进去,“吞不了!小婷,盒子里有咱们周家的家谱,还有传了七代的工尺谱,记着没有?”
小婷抽泣,连连点头,“爹,娘教我的《茉莉花》也在谱子里吗?”
周怀平覆土的手停顿了下,“在!工尺谱最后一页,茉莉花,永世不凋。”
一片枫叶落在盒子上,被泥土覆盖。
“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娘说,开花时带我去采。”小婷带着哭腔,唱了两句。
“花会开,花会开……”周怀平的手剧烈颤抖,他忽然搂紧小婷,“往后想爹娘了,就唱这歌。唱一声,我们应一声……”
轰……
剧烈的炸响离得很近,周怀安脸色沉重,手压着腰间的枪,“哥,你们藏好,鬼子们怕是来了。”
“怀安……”周怀平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道出一声,“保重。”
周怀安忽然跪下,朝着埋牌位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哥,保重。”
兄弟俩都清楚,这一别怕是永远。
弟弟知道这一去死生难料,哥哥知道弟弟抱着死志。
哥哥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弟弟知道哥哥在乱世活下去多么不易。
枫叶如血雨一般纷纷落下,落在地上,落在身上,落在小婷的头上,落在那块新翻的土地上。
周怀平缓缓瘫倒,以额头抵着树,“列祖列宗,护我金陵文脉,保佑全家……保佑小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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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感觉有些异样,转头一看,顿时无语。
小助理拉着他的袖子,正擦眼泪和鼻涕。
“看什么看,都怨你。”小助理鼻子囔囔叽叽,掐了一把老板的胳膊,“小婷最后怎么样了?”
“你不是看过了。”刘景无语。
“我要你说,谁让电影是你拍的。”小助理不想讲理了,这几天老赚我眼泪,你得给钱。
银幕上红叶飞起,镜头拉远,渐成两个大字,“冬雪”。
字体尚未消散,“嗒嗒嗒”的枪声响起,血液溅在窗户上。
这是一个裁缝铺,平时色彩斑斓的布匹,这时显得很暗淡。
整个银幕只有这一抹血色最鲜亮,屋外是混战的嘶吼声。
周怀安未见其人,声音远远传来,“三连!守住岔口……”
镜头呈现屋外场景,厮杀抢掠,好像人间地狱。
街头巷战,遍地死尸,其中便有周怀安。
他跪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茶楼,难以瞑目。
影院中的观众在惊呼,白冰把头埋在刘景肩膀上,不忍心看银幕上的场景。
砰砰砰,这是身躯砸门的声音。
咔嚓!
裁缝铺的门被撞开,几名鬼子闯了进来。一个小孩儿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不小心碰了下桌子,被鬼子发现了踪迹。
“支那小鬼!祭刀!”这是日语,下面是中文字幕。
鬼子把小孩儿拽了出来,同伴用刺刀挑起,小孩的惨叫声响彻。
隔壁就是茶楼,周怀平在二楼能清晰看到。
他惊恐万分,捂着小婷的眼睛下楼,把她拖向厨房。
“莫看!”
小婷抓着父亲的衣角,抖如筛糠,“娘说,娘说晌午回来,煮赤豆粥……”
周怀平挪开米缸旁的几块青砖,掀开地窖盖板,扔进去水囊和干粮,低声交代,“小婷,听着。鬼子的脚步就像铁秤砣砸地,万万不可出来。等你听到穿布鞋的来了,才能开门,听到没有?”
小婷泪眼模糊,只是不住点头。
周怀平把女儿塞进地窖,盖板压上之前,低吼,“撑不住了,就唱茉莉花,像你娘教你的那样换气!”
砰……
盖板盖上,一片黑暗,只有一道缝隙。
周怀平跳进裁缝家的院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小女孩,愤怒地砸了下墙壁,“狗杂种……”
昨天裁缝还在为他缝制衣服,小女孩和小婷玩的好,还说以后要跟着他学评弹。
他再次拿起铁锹,挖了一个坑,把小女孩埋葬。
他看了一眼茶楼,妻子还在外面,他要去找苏柔。
周怀平抄近道,一路躲躲藏藏。镜头也随着周怀平的视线,一幕幕惨状呈现。
树枝上挂着尸首,树干上钉着俘虏,切腹取头无处不在。
这一家有女人惨叫,那一家有男人嘶吼。
年轻的女人遭受极恶,年迈的老人备受折磨。
周怀平咬碎了牙,咬破了嘴唇,这哪还是祥和安静的金陵城,这是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