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众生
第六百九十章 众生 (第2/2页)“好!买特许状!算我一份!***能骑马了!我们一家,跟你们走!去博安洲!用血,换块地!”
......
真定府,城郊,王家屯。
靖平二年的春耕已经开始,田垄间,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腥气,农夫们吆喝着牲口,在还有些寒意的春风里播种着希望。
然而,在村子最西头那间略显孤立的土坯小院里,气氛却与这春耕的忙碌格格不入,天刚蒙蒙亮,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杀--!”
炕上,王石头猛地坐起!浑身肌肉紧绷虬结,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仿佛要扼住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仅存的左眼圆睁着,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狂暴,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剃短的头发茬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汗褂,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扭曲的刀疤和箭创。
“当家的!当家的!醒醒!又魇着了!”一个妇人带着哭腔扑上来,死死抱住王石头胡乱挥舞的手臂,是王氏,王石头的妻子,她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早已习惯了丈夫这夜复一夜的梦魇。
王石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妻子焦急的脸,看清了简陋的土炕,看清了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天光,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骤然软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那只空洞的右眼窝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呼...呼...”他喘得像破风箱,那只完好的左眼茫然地看着屋顶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而疲惫--又来了,那该死的谷地,那条在梦里永远翻滚着暗红色泡沫的老哈河防线!冰冷的雨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烂泥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灌进他的口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哨音、辽人野狼般悍不畏死的嚎叫、还有同袍们濒死时撕心裂肺的惨嚎...“石头!石头哥!顶住!顶住啊!”那声音如此清晰,是小六子!那个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同乡!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像装满谷子的麻袋被狠狠砸在地上...温热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最后,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来自右腿...不,是来自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右腿!
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空荡荡的裤管深处猛烈袭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整条腿被活生生碾碎、又被浸泡在滚油里的剧痛!王石头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死死掐住大腿根部的残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试图用真实的疼痛去压制那虚幻的折磨。
“疼...疼得厉害?”王氏慌忙松开他,手忙脚乱地爬到炕尾,端过一碗早就备好的、冒着热气的汤药,“快,趁热喝了,李郎中开的安神止痛的...”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王石头看都没看,一把推开药碗,药汁泼洒在炕席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没用...喝多少都没用。”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深深的绝望和厌烦。
王氏看着泼洒的药汁,眼圈一红,默默拿起抹布擦拭,哽咽道:“那...那也不能硬挺着啊!你这腿,还有这觉...再这么下去...”
“死不了!”王石头烦躁地低吼一声,猛地别过脸去,不想看妻子那担忧又无助的眼神。死?他王石头在真定城墙下挨过辽人的云梯砸,在黄河浮桥上顶着箭雨冲锋,在老哈河谷地拖着断腿爬了半里地都没死!阎王爷都不收的命!可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朝廷对他们这些因伤退役的老兵确实优厚,真定府衙分给了他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就在村头,旱涝保收,抚恤银子也足够一家人几年嚼用,里长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王老哥”,可这些,填不满他心里的窟窿。
他这条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习惯了枕戈待旦的号角,习惯了刀锋砍进骨头的钝响,习惯了同袍在身边的喘息和怒吼,现在,突然把他按在这片平静的田垄里,听着牲口的哞叫,闻着泥土的腥气...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关进笼子的老狼。
那震天的喊杀声,那金戈铁马的气息,那并肩赴死的热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日夜灼烧着他,每一次梦魇,都是那惨烈战场对他灵魂的强行拖拽,每一次幻痛,都是老哈河谷地那致命一箭的冰冷回响。
他成了这个宁静村庄的异类。邻居们敬畏他身上的伤疤和杀气,却也下意识地疏远他,孩子们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和那只恐怖的眼窝,会吓得躲开,连他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阴鸷的残废,都觉得陌生和厌恶。
王氏默默地收拾好炕席,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里面罕见地卧了一个荷包蛋,“吃点吧,地里...还要下种呢...”她小声劝道。
王石头看着那碗粥,毫无食欲--下种?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开三石强弓、能挥舞陌刀斩断马腿的手,如今却要握着锄头,去土里刨食?一股巨大的荒诞和憋屈感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他胡乱扒拉了几口粥,食不知味,那只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他烦躁地推开碗,拄着炕边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里。
初春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汗湿的身上,激起一阵寒意,他望着远处田垄间已经开始劳作的模糊人影,听着隐约传来的、属于和平年代的吆喝声,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无比刺耳。
他宁愿回到老哈河那冰与血的炼狱,至少在那里,他清楚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死,也死得像个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残躯,在日复一日的梦魇和剧痛中,慢慢腐烂。
“石头哥!石头哥在家吗?”院门外传来一个喊声。
王石头皱了皱眉,是隔壁村的赵大勇,也是当年跟着王爷,噢不,应该是陛下一路朝北打,从那些大战里活下来的老卒,如今在府衙当个管仓库的小吏。
王氏开了门,赵大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告示,脸上带着一种王石头许久未见的、近乎亢奋的红光。
“石头哥!快看!天大的消息!”赵大勇嗓门洪亮,震得院墙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他不由分说地把告示塞到王石头手里。
王石头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告示,密密麻麻的字,他认不得,当兵前是佃户,就没读过书,当兵后更没时间学,给他这告示做什么?
“什么狗屁告示...”他嘟囔着,就要把纸揉成一团。
“别!别揉!”赵大勇急忙拦住,指着告示上最大的几个字,“看这里!博--安--洲!知道是啥地方不?比咱大魏还大的地盘!没人要的荒地!朝廷发话了,让咱们去占!叫‘特许殖民’!拿着这个‘特许状’,自己想办法坐船过去,圈下的地就是你家的!十年!十年不用交一粒粮食的税!”
王石头那只独眼猛地一眯。
“占...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大勇后面那些“比大魏还大”、“十年免税”的话,他没太听进去,唯独“占地”两个字,像火星溅进了干柴!
“对!占地!圈多大都行!只要你有本事占得住!”赵大勇唾沫横飞,激动地拍着王石头的肩膀,“石头哥!你想想!那是啥地方?新地盘!无主之地!听说林子密得钻不进人,野兽多得打不完!肯定也有不开化的土蛮子!这不正需要咱们这样的吗?咱们是谁?真定城头砍过辽狗!黄河水里趟过血!老哈河爬回来的好汉!杀人打仗的本事,咱们有啊!”
赵大勇凑近王石头,压低了声音:“告示上说了,那‘甲等特许状’,就是给有本事拉队伍、带家伙的人准备的!占了地,建了寨子,你就是头儿!朝廷只收点税,别的不管!石头哥!你当年在营里就是哨长!有威望!有本事!拉上咱们真定府退下来的老兄弟,凑钱弄个‘甲等’!咱们去博安洲!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建个寨子!你就是寨主!咱们兄弟给你当兵!给婆娘娃儿当护卫!不比窝在这土坷垃里刨食强百倍?不比天天晚上被鬼魇着强?!”
赵大勇的话,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王石头死寂的心湖上!占地?建寨?当寨主?带着老兄弟...打仗?
那早已融入骨血的、属于战场的气息,那金戈铁马的轰鸣,那同袍并肩的信任,那用刀锋和力量赢得一切的法则...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甲等特许状”和“占地建寨”的狂言彻底点燃!轰然喷发!
他那因梦魇和幻肢痛而扭曲的脸上,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独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爬上真定城头,面对一片劈来的辽人刀光时的那种决绝与亢奋!
留在这里?拖着残躯,忍受无尽的痛苦和憋屈,在和平的泥潭里慢慢腐烂?还是...去那片无主之地?用他仅存的这条命,用他浸透了血与火的技艺,为妻子,为自己,杀出一片真正的立足之地?一个能用刀锋和勇气说话的地方!
“哐当!”他猛地将手中的榆木拐杖狠狠砸在地上!那根支撑他残躯的木头,此刻显得如此多余和耻辱!
“好!”王石头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赵大勇,“弄‘甲等特许状’!算老子一个!去他娘的田垄!去他娘的鬼梦!老子王石头,就是死,也要死在为陛下开疆拓土的路上!死在能挺直腰杆的地方!”
......
靖平二年,三月初五,惊蛰。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融雪的寒意,与东海深沉的蔚蓝在入海口处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涌起无数肮脏的泡沫,咸腥的海风失去了方向,在巨大的港口上空打着旋,卷动着鸥鸟零落而尖利的啼鸣,也卷动着港口里那令人窒息的喧嚣。
这里已不再是单纯的军港或商港,而是一个沸腾的、巨大无比的、名为“希望”与“贪婪”的熔炉!
第二次下南洋的庞大舰队依旧森然列阵于开阔江面,九桅巨舰旗舰的阴影下,是无数体型各异、新旧混杂的船只,有挂着“魏”字龙旗和“海狼”、“通远”等各家特许商行狰狞徽记的大型武装商船;有船身斑驳、挤满了衣衫褴褛移民的旧式福船、沙船;甚至还有几艘悬挂着高丽、倭国旗号、明显是来“搭便船”的外邦商船。
码头上,人山人海,扛着简陋包裹、拖家带口的流民;穿着半旧皮袄、眼神警惕又带着野性的辽地汉子;腰挎刀剑、三五成群、脸上带着刀疤和戾气的“前军汉”;吆喝着指挥苦力搬运木箱、粮袋的商行管事;还有穿梭其间、兜售劣质罗盘、驱虫药、甚至据说能“避海妖”的符咒的小贩...各种口音、各种气味、各种欲望,在这里碰撞、发酵,汇成一片混沌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咸鱼干、桐油、新木材、以及一种名为“孤注一掷”的浓烈气息。
在这片混乱而亢奋的洪流边缘,一艘名为“海鹞号”的旧式三桅福船,正缓缓收起沉重的跳板。这艘船隶属于一家新成立的、规模不大的“利涉商行”,主要搭载持有“丙等特许状”的个体移民前往博安洲。
船舷边,三个身影,如同被命运之潮卷来的三颗沙砾,短暂地汇聚于此。
陈守业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他最后的家当:几件换洗衣裳,一小包妻子视若珍宝的江南稻种,还有那张花了五两银子换来的、刻着“丙等壹柒叁”字样的粗糙木牌--他的“特许状”,水生跟在他身边,少年脸上既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有一种摆脱绝望后的兴奋,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这艘大船和周围的人群,陈守业则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对脚下这艘即将带他驶入深渊--或者天宫的巨物的敬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木牌,仿佛那是他全家最后的救命稻草,周围的喧嚣让他头晕目眩,那些扛着刀枪、眼神凶狠的汉子,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他紧紧拉着水生的胳膊,生怕儿子被人流冲散,卖掉织机的决绝,此刻在滔天巨浪和陌生面孔前,正被巨大的恐惧一点点吞噬。
“爹...这船,真大...”水生仰着头,喃喃道,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陈守业没有回答,只是把儿子的胳膊攥得更紧了些,手心全是冷汗。
阿木尔一家挤在靠近船舱入口的角落,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用生牛皮缝制的行囊,里面塞着简陋的毡毯、风干的肉条、几件皮袄和最重要的工具--一张祖传的硬弓,一壶磨得锋利的骨箭,还有一把新打的、刃口闪着寒光的短柄猎刀,妻子乌云其其格紧紧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旅途的疲惫,十三岁的***站在父亲身边,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初生的小狼,脸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依旧清晰,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充满了警惕和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阿木尔沉默地将那张同样花了五两银子、几家凑钱换来的“丙等贰壹捌”粗麻布特许状仔细贴身藏好,他的目光扫过船上拥挤的人群,在几个同样穿着皮袄、眼神带着草原气息的辽人汉子身上停留片刻,彼此微微点头--那是额尔德木图、苏合、巴根他们几家人,在这艘陌生的船上,来自同一片草原的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阿木尔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猎刀刀柄上,博安洲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土蛮”,在他心中远比这船上混乱的人群更值得警惕。
“阿布(爹),海...真大...”小女儿其其格怯生生地看着舷外翻涌的浊浪。
阿木尔只是嗯了一声,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目光依旧沉凝地望向南方那片铅灰色的海天。
王石头拄着一根新打的、更结实沉重的枣木拐杖,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靠近船艏的位置,他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同样散发着剽悍气息的汉子,都是赵大勇联络来的、真定府一带因伤或退役的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脸上带着可怖的刀疤,但眼神都和王石头一样,充满了久违的戾气和一种挣脱牢笼般的亢奋,王石头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刀--那是他当年在真定城头用过的家伙,刀鞘破旧,刀柄缠着染血的布条,他那只独眼锐利如鹰,冷冷地扫视着船上混乱的局面,带着一种本能的审视和掌控欲,他怀里揣着的,是一张边缘烫着金漆、质地厚实的纸--那是他们十几个老兄弟凑足了银子,又托了赵大勇在府衙的关系才弄到的“甲等零叁玖”特许状!这张纸,代表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个用刀锋在蛮荒之地开辟秩序的权力!
“石头哥,这破船挤得跟棺材似的,等到了地头,非得好好立立规矩!”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外号“豁嘴”的老兵不满地啐了一口。
王石头没说话,只是用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甲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流民立刻畏惧地缩了回去,他那只独眼望向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博安洲那茂密的丛林和等待征服的土地,只有在那里,他这条残废的命,才能重新找到价值,梦魇?幻痛?在再次为陛下开疆拓土面前,都不算什么!
“呜--呜--呜--”
三声低沉雄浑的号角,猛地撕裂了港口的喧嚣,盖过了风声与人声!这是南洋船队旗舰发出的启航信号,余音还在江面回荡,岸上,总督府亲兵服色的传令兵齐刷刷挥动了手中鲜红的小旗。
“升帆--!”各舰船上,把总们嘶声咆哮。
“升帆喽--!”
“起锚--!”
命令瞬间在庞大的混合船队中传开,粗粝的号子声陡然拔高,压过一切!无数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精壮水手,在甲板上疯狂地奔跑起来,沉重的铁锚带着吸附的江底淤泥,被巨大的绞盘一点一点从浑浊的水中提起,铁链摩擦船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海鹞号”也动了起来,巨大的硬帆沿着索道被水手们奋力拉扯,一寸寸向上展开,帆布摩擦桅杆和绳索的“噗噗”声不绝于耳,风帆吃满强劲的东南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庞大的船身,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牵引下,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可逆转地挣脱江水的拥抱。
船身猛地一晃!岸上的喧嚣、送行的哭喊、挥舞的手臂,瞬间被推远、模糊!
陈守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水生死死扶住,他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抓住湿漉漉的船舷,回头望去,那片承载了他半生挣扎、最终将他抛弃的土地迅速缩小,码头上攒动的人头、飘扬的旗帜、江南特有的黛瓦白墙,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虚空感骤然攫住了他。
阿木尔脚下生根般站稳,一手护住妻儿,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定北府的方向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草原的风,故土的压抑,都被抛在了身后,前方,是浩瀚无边的深蓝和传说中等待征服的蛮荒,他眼中没有离愁,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和野性的期待,他拍了拍***绷紧的肩膀,少年眼中闪烁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光芒。
王石头拄着拐杖,身形在摇晃的甲板上稳如磐石,岸上的一切迅速远去,他那只独眼没有一丝留恋,只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真定的田垄,夜复一夜的梦魇,都被这启航的号角彻底吹散!他仿佛已经闻到了博安洲丛林里腐殖质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听到了土蛮挑战的号角!他猛地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却无比自由的空气,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胀!他抬起仅存的左手,用力按了按怀中那张厚实的“甲等特许状”,对着身边同样激动亢奋的老兄弟们,发出一声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嘶吼:
“开--拔--!”
风帆鼓胀如云,“海鹞号”跟随着庞大的船队,缓缓调整着笨拙的姿态,将高昂的船首指向东南,指向那片吞噬了希望也孕育着未来的、无垠的深蓝。
浪花拍打着船舷,咸冷的海风扑面而来,船上,众生百相:呕吐声、祈祷声、兴奋的叫喊、婴儿的啼哭、老兵粗粝的谈笑、辽人低沉的喉音...交织在一起。
陈守业、阿木尔、王石头,这三个来自不同角落、背负着不同苦难与渴望的灵魂,他们的命运之线,在这艘名为“海鹞号”的旧船上,在这片名为博安洲的宏大图景前,第一次紧紧地、也是短暂地,交织在了一起。
帝国的殖民浪潮,载着无数这样卑微而炽热的希望,如同离弦之箭,劈开万顷碧波,犁出一条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向着那片传说中吞噬一切的未知汪洋,与南方的那块大陆,决绝地驶去。
前方,只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