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 下南洋(三)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下南洋(三) (第2/2页)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试图争取最后一点回旋的空间。
杨哲缓缓摇头:“陛下,”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海风不等人,我船队亦有皇命在身,明日此时,若无明确答复...”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陈沧,“陈将军,传令各船,炮口校准,目标--卡利卡特港,外港商船聚集区,试射准备。”
“末将遵命!”陈沧抱拳,声如洪钟,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沉重的军靴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
“等等!”萨摩林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炮击商船聚集区?那将是卡利卡特百年繁荣的毁灭性打击!是彻底断绝他所有海上财源的绝户计!他猛地站起身,华丽的锦袍因剧烈的动作而颤抖,“特使...特使大人息怒!小王...小王...准了!一切条款,皆依大魏!”
沉重的笔尖饱蘸朱砂,在羊皮纸条约文书上划过,留下殷红刺目的印迹,萨摩林握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仿佛那笔有千钧之重。当他终于签下自己屈辱的名字,并颤抖着盖上象征王权的印章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颓然跌坐回宝座,瞬间苍老了十岁。
杨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条约副本,指尖感受着羊皮纸的粗粝和朱砂的微黏,心中却无半分签订城下之盟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比他想的顺利。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那么或许还会花很多时间,打很多嘴仗,甚至于要找机会展现武力,才能做成这一切,然而杨哲清楚--对于这座港口,这些权贵而言,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任何的选择。
大魏这次下南洋的船队几乎可以独立覆灭一个弱小的国度--而杨哲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他不介意,也不畏惧,用最狠厉的手段,来达成他要的结果。
事实证明做生意的人果然最怕不讲道理的,这座港口很挣钱,权贵们自然就会贪生,一旦谈判的过程中杨哲有任何退缩或者犹豫,那么这件事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一次谈判,就达成了杨哲想要的结果。
至于这种做事风格会不会抹黑大魏的脸面...呵,杨哲可是清楚的,那位陛下,甚至都提起过奴隶贸易,那么对于以后的大魏来说,脸面,远远没有利益重要。
遇上这样的君主,自己的运气,还真挺不错。
杨哲收好文书,目光却再次投向殿外,越过港口那些悬挂着陌生旗帜的商船,投向更西、更深的蔚蓝,这样想道。
......
条约签订,大魏在卡利卡特海岬的据点迅速动工。凭借强大的武力和卡利卡特方面“提供”的充足劳力,工程进展神速,高大的石质堡垒雏形初现,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外海,俯瞰着繁华的港口和繁忙的航道。大魏的商馆也在最繁华的市集旁设立,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潮水般涌入,换回天竺的棉布、宝石、香料和关于更西方的宝贵情报。
杨哲的棋局看似顺利推进,他利用大魏的武力威慑和卡利卡特的枢纽地位,迅速与沿海其他几个重要城邦(柯钦、坎纳诺尔)签订了类似条约,编织起一张覆盖马拉巴尔海岸的控制网,他派出精通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通译,混入商队,深入内陆,收集关于北方的莫卧儿帝国、西方的波斯和奥斯曼帝国的情报,他亲自登上缴获的阿拉伯帆船,研究其三角帆的构造,与俘虏的阿拉伯航海家彻夜长谈,了解印度洋的季风规律和前往阿拉伯半岛、非洲东海岸的航线。
接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卡利卡特的港口、市集和那些西方商馆附近,他不再参与无谓的宫廷应酬,而是像一个最贪婪的幽灵,用大魏船队带来的、令人无法抗拒的丝绸、瓷器和金银,疯狂地收集着一切来自西方的信息碎片。
一张张绘制粗糙、标注着奇怪符号的羊皮纸海图被送到他面前;一个个锈迹斑斑、结构却异常精巧的黄铜星盘罗盘被呈上;甚至还有几页沾着油污、字迹潦草、描绘着复杂机械结构的火器图纸残片!杨哲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将自己关在临时征用的商馆房间内,对着这些零碎拼凑的“珍宝”日夜钻研。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星盘上细密的刻度,感受着其铸造的精密;他对照着几张残缺的海图,试图拼凑出绕过天竺南端(科摩林角)通往更西海域的航线;他凝视着那几张火器图纸,眼中闪烁着推演的光芒,在脑中模拟着其运作原理和可能的威力。每一点新的发现,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西方的技术积累,远超他的预估!这些星盘的精度,这些图纸展现的思路,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在更西的海洋上,已然存在着一个或数个不逊于、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超越大魏的对手!顾怀所言的“终极棋局”,其残酷和宏大,此刻才真正掀开冰山一角!
果然,除了所谓的威慑和贸易,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亢奋与巨大压力的战栗感,顺着杨哲的脊椎悄然爬升,他渴望继续向西!去亲眼见证那个传说中的世界,去触摸那些强大的对手,去在真正的惊涛骇浪中落子博弈!这渴望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无形的枷锁,开始收紧。
首先是船队本身,长达近一年的高强度航行、战斗、风暴侵袭,即使是定海号这样的巨舰也显出了疲态,船体木材在热带高温高湿环境下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形、虫蛀;关键的帆索、绞盘磨损严重;储备的优质木料、桐油、麻绳等维修物资消耗殆尽,更致命的是人员损耗--疾病(坏血病、痢疾、热带热病)如同跗骨之蛆,非战斗减员数字触目惊心,即使是意志最坚定的老兵,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对故土的思念,士气,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异域,不可避免地滑向低谷。
其次是补给,卡利卡特虽富庶,但要支撑如此庞大舰队长期驻扎,也是力有未逮,尤其是大魏水师和工匠所需的特殊物资,本地根本无法足量供应,从江南转运?万里海路,杯水车薪,且代价高昂到难以承受。
最后,是那如芒在背的西方阴影,杨哲派出的探子带回的消息越来越清晰:佛郎机人的舰队主力,已经抵达印度西海岸,并在北方的果阿等地建立了坚固的据点,他们手段更加酷烈,动辄炮击港口,焚烧船只,强迫签订独占性贸易条约,那些战舰虽不如大魏巨舰庞大,但其卡拉维尔帆船和克拉克帆船在逆风航行能力、机动性上更胜一筹,其水手作战经验丰富,火器精良,更重要的是,他们背靠国王支持,目标明确,行动统一,如同一群嗜血的群狼。
杨哲站在新建成的海岬堡垒最高处,眺望着无垠的西方海面。夕阳将海水染成一片熔金,几艘悬挂着奇特十字帆的卡拉维尔帆船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遥远的海平线上,又迅速消失在暮色中。那是佛郎机人的侦察船。
深渊般的眼眸中,那点名为“兴趣”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焚毁他惯常的冷静--西方的棋局!与那些同样船坚炮利、野心勃勃的佛郎机人正面碰撞!那才是真正棋逢对手的博弈!是足以点燃他所有智慧与冷酷的终极战场!他甚至能想象出无数种策略:联合波斯、分化奥斯曼、利用印度土邦的矛盾、甚至直接挑战葡萄牙的印度洋霸权...每一步都凶险万分,每一步都可能搅动世界格局!
然而,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由书记官陈呈的、字字沉重的报告:《船队现状暨回航请求书》,报告详细罗列了舰船损毁情况、物资匮乏程度、病员数量以及低迷的士气,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若强行滞留或继续西进,恐十不存一,有倾覆之虞,恳请参议大人,以船队安危为重,即日启程回航。”
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庞大的舰队,更充足的补给,更稳固的后方基地,以及...来自大魏本土源源不断的支持!仅靠他带来的这支船队,在远离本土万里、深入虎穴的情况下,与经营多年的佛郎机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精心布下的南洋据点网络,尚未真正连成一片,成为支撑西进的跳板,卡利卡特等城邦,更是首鼠两端,绝非可靠盟友。
冰冷的理智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浇灭了眼中炽热的火焰,杨哲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枯寂与漠然。
“传令,”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各舰即日起,全力检修,补充淡水食物。召回所有在外人员,半月后,舰队启程...回航。”
“回航?!”侍立一旁的陈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就算杨哲一向习惯于沉默呵呆在幕后,他也深知杨哲对西方的执念。
“回航,”杨哲重复了一遍,“将我们在天竺所获海图、情报、物产样本,尤其是关于佛郎机人的一切消息,分门别类,妥善封存,南洋各据点主事官员名单及方略,一并呈报。”
“那...卡利卡特这边?”陈沧迟疑地问。
“留一艘‘伏波’级战船,两艘补给船,两百精锐卫戍兵,”杨哲的声音精准而冷酷,“驻守海岬堡垒,协助卡利卡特‘协防’,其余舰船,全部返航,告诉留下的王校尉:堡垒即底线,商馆即触角,首要任务是保住这个据点,收集一切情报,若佛郎机人来犯或者卡利卡特生变...必要时,‘接管’港口,固守待援。”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那片吞噬了夕阳、也吞噬了他野心的深邃海天,那里,是更庞大的世界,是更激烈的棋局,是他此刻无法踏足的彼岸,不甘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但他知道,此刻的退却,是为了下一次更强大的卷土重来,顾怀需要看到成果,需要看到南洋的骨架已经搭起,需要看到来自西方的真实威胁,只有带着这些回去,才能说服那位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帝,投入更大的赌注!
......
回航的旅程,顺风顺水,季风推动着伤痕累累却依旧庞大的船队,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疾驰,船员们得知回家的消息,士气为之一振,甲板上再次响起了粗犷的船歌号子,尽管歌声中带着浓浓的疲惫。
杨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内,巨大的海图铺满了桌面,上面用朱笔详细标注了此次西行的航线、洋流、风暴区、补给点、设立的据点、接触的城邦、以及...用虚线勾勒出的、佛郎机人活跃的区域和推测的航线,关于“南方大陆”的部分,则是一片空白。
他仔细审阅着书记官整理好的、厚达数寸的文书:《南洋诸岛地理水文志》、《天竺西海岸诸邦风物考》、《佛郎机人舰船火器及行事方略探析》、《南洋都督府建制及据点经营方略刍议》...每一份都凝聚着此行的血汗与观察,这是他交给顾怀的答卷,也是下一次远征的基石。
某日黄昏,船队再次驶近龙牙门水寨,比起离开时,这里已初具规模,坚固的石质炮台扼守着水道咽喉,飘扬的黑龙旗下,整齐的兵营和货栈鳞次栉比,码头上,悬挂大魏旗帜的商船进进出出,显得异常繁忙,几艘悬挂“甲等”私掠证的武装商船正在入港,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战斗伤痕,显然又满载而归,水寨外围,一队队皮肤黝黑的土著劳工在监工的皮鞭下,正奋力挖掘着引水渠的壕沟。
杨哲站在“定海”号的船艏,默默注视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并迅速蔓延的殖民之火,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炮台和忙碌的码头镀上了一层血色,这里,已是帝国伸向海洋的、稳固而贪婪的触手,他完成了顾怀赋予的阶段性使命--打开了门户,建立了支点,探明了西进的部分路径,更带回了关于真正对手的关键情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南方,那片更加浩瀚、更加神秘,被顾怀称为可能存在“南方大陆”的茫茫海域,赵吉...那个曾是天子的执拗少年,带着一艘“伏波”级战船和几艘补给船,以及一群被“发现新大陆”梦想鼓动的亡命徒,就是朝着那个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入了未知的风暴。
几个月了,杳无音信。
是葬身鱼腹,成了海神祭品?还是迷失在无尽的波涛中,徒劳地打转?亦或是...真的撞上了命运,踏足了那片传说中的无主之地?
杨哲的嘴角,极其罕见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祝福,也非嘲弄,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本身的兴趣,他仿佛看到了一艘孤零零的“伏波”级战船,在比印度洋更狂暴的南太平洋风浪中挣扎,船帆破碎,龙骨**,他看到甲板上,那个靛蓝布衣的少年,死死抓着船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燃烧着比南十字星更亮的火焰,固执地望向南方那一片虚无的海平线,也许下一刻,一个滔天巨浪就会将一切吞噬,抹去所有痕迹,也许...就在那浪涛之后,会显露出一线漫长而陌生的海岸,生长着颠倒世界的奇树异兽...
“有趣...”杨哲对着南方的虚空,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比起他被迫中断的西行棋局,赵吉那场毫无把握、近乎自杀的南方豪赌,其结局的不可预测性,竟也在此刻,撩动了他那枯寂心湖深处的一丝微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少年、也吞噬了所有答案的、深邃无边的蔚蓝,然后,缓缓转身,走入被夕阳拉长的、巨大而孤独的舰影之中。